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老魯

去年夏天我們過的那一段日子實在是好玩。我想不起甚麽恰當的詞兒,隻有說它好玩。學校裏四個月發不出薪水,飯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吃。校長天天在外頭跑,想法挪借。起先回來都還說哪兒能弄多少,甚麽時候可以發一點錢。不知說了多少次,總未實現。有人於是說,他不說哪一天有,倒還有點希望,一說哪天有,那天準沒有。大家頗不高興,不免發牢騷,出怨言。然而生氣的是他說謊,至於發不發薪水本身倒還其次。事實上我們已經窮到極限,再窮下去也不過如此,薪水發下來原無濟於事,最多可以進城吃一頓。這個情形沒有在內地,尤其是昆明,尤其是我們那個中學教過書的人,大概沒法明白。好容易學校捱到暑假,沒有中途關門。可是一到暑假,我們的日子就更特別了。錢,不用說,毫無指望。我們已好像把這件事忘了。校長能做到的事是給我們零零碎碎的弄一餐兩餐米,買三二十斤柴。有時弄不到,就隻有斷炊。菜呢,對不起,校長實在想不到法。可我們不能吃白齋呀,嗨,有了,有人在學校荒草之間發現了很多野生莧菜。這個菜雲南人管叫小米菜,不大吃,大都摘來喂豬,或在胡蘿卜田堆錦積繡的叢綠之中留一兩棵,到深秋時,夕陽光中晶晶的紅,看著好玩。學校裏的莧菜多肥大而嫩,自己去摘,半天可得一大口袋。借一二百元買點油,多加大蒜,炒它一鍋,連鍋子掇上桌,味道實在極好。能賒得到,有時還賒半斤本鄉土製,未經漉濾的酒來,就土碗裏輪流大口大口的喝!小米菜漸漸被我們幾個人吃光了,有人又認出一種野菜,說也可以吃的。這種菜,或不如說這種草更恰當些,枝葉深綠色,葉如貓耳大小而有缺刻,有小毛如粉,放在舌頭上拉拉的。這玩意兒北方也有,叫做“灰藋菜”,也有叫訛了成“回回菜”的,按即莊子“逃蓬藋者聞人足音則跫然喜”之藋也。若是裹了麵,和以蔥汁蒜泥,蒸了吃,也怪好吃的。可是我們買不起麵粉,隻有少施油鹽如炒莧菜辦法炒了吃吧。味道比起莧菜,可是差遠了。另外還有一種菜,獨莖直生,周附柳葉狀而較軟熟的葉子,如一根脫毛的雞毛撣帚,在人家牆角陰濕處皆可看見的,也能吃,不知怎麽似乎沒有嚐試過。大概灰藋菜還足夠我們吃的。學校在觀音寺,是一荒村,也沒有甚麽地方可去。我們眠起居食,皆無定時。一早起來,各在屋裏看看書,到山上田裏走走,看看時間差不多,就招呼去“采薇”了。下午常在門外一家可以欠賬的小茶棚中喝茶,看遠山近草,看行人車馬,看一陣風卷起大股黃土,映在太陽光中如輕霞薄綺,看黃土後麵藍得(真是)欲流下來的天空。到太陽一偏西,例當再去想法晚飯菜了。晚上無燈,——交不出電燈費教電燈公司把線給鉸了,集資買一根土蠟燭,會在一個人屋裏,在淩亂的衣物書籍之間各自躺下坐好,天南地北的亂撩一氣。或憶述故鄉風物,或臧否同學教授,清娓幽俏,百說不厭;有時談及人生大事,析情講理,亦頗嚴肅認真;至說到對於現實政治社會,各人主持不同,帶骨有刺的話也有的,然而好像沒有尖銳得真打起架來過。

阿呀,題目是“老魯”,我一開頭就哩哩拉拉帶上了這麽些閑話做甚麽?我原想記一記老魯是甚麽時候來的,遂情不自禁的說了許多那時候的碎事。我還沒有說得盡興,但隻得噎住了。再說多了,不但喧賓奪主,文章不成格局,(現在勢必如此,已經如此;)且亦是不知趣了。

但這些事與老魯實在有些關係。前已說過老魯是那時候來的。學校弄成那樣子。大家紛紛求去。真為校長擔心,下學期不但請不到教員,即工役校警亦將無人敢來。而老魯偏在這時候來了。沒事在空落落的學校各處走走,有一天,似乎看見校警們所住房間熱鬧起來。看看,似乎多了兩個人。想,大概是哪個來了從前隊伍上的朋友了。(學校校警多是退伍的兵。)到吃晚飯時常聽到那邊有歡聲。這個歡聲一聽即知道是燒酒翻攪出來的。嗷,這些校警有辦法,還招待得起朋友阿?要不,是朋友自己花錢請客,翻作主人?走過門前,有人說“汪老師,來喝一杯”,我隻說“你們喝,你們喝”,就過去了。是哪幾個人也沒看清。再過幾天,我們在挑野菜時看見一個光頭瘦長個子穿草綠色軍服的人也在那兒低了頭掐那種灰藋菜的嫩頭。走過去,他歪了頭似笑非笑的笑了一下。這是一種世故,也不失其淳樸。這個“校警的朋友”有五十了,額上一抬眉有細而密的皺紋。看他摘菜,極其內行。既迅速且“確實”。我們之中至今有一個還弄不大清楚,摘莧菜摘了些野茉莉葉子,摘灰藋菜則更不知道是甚麽麻啦薊啦的,都來了,總要別人更給鑒定一番。有時揀不勝揀,覺得麻煩,則不管三七二十一,花啦一齊倒下鍋。這麽在摘菜時每天都見麵,即心儀神往起來,有點熟了。他就給我們指點指點,哪些菜或草吃不得。照他說,簡直可吃的太多了!他打著一嘴山東話,言語極有神情趣味。

後來不但是蔬菜,即葷菜亦能隨地找得到了。這大概可以說是老魯發明的。——說發明,不對,該說甚麽呢?在我看,那簡直就是發明:是一種甲蟲,形狀略似金龜子,略長,微扁,有一粒蠶豆大,村子裏人即管它叫蠶豆蟲或豆殼蟲。這東西自首夏至秋初從土裏鑽出來,黃昏時候,漫天飛,地下留下一個一個小圓洞。飛時鼓翅作聲,聲如黃蜂而微細,如蜜蜂而稍粗。走出門散步,滿耳是這種營營的單調而溫和的音樂。它們這樣營營的忙碌的飛,是擇配。這東西一出土即迫切的去完成它生物的義務。到一找到對象,俱就便在籬落枝頭息下。或前或後於**的是吃,極其起勁的吃。所吃的東西卻隻有柏葉一種。也許它並不太挑嘴,不過至少最喜歡吃柏葉是可斷信的。學校後旁小山上一片柏林,向晚時無千帶萬。單就這點說,這東西是頗高雅的,有如吃果子狸或鬆雞。老魯上山挑水,回來說是這種蟲子可吃。當晚他就捉了好多。這不費事,帶個可以封蓋東西,或瓶或罐,走到那裏,隨便一擄即可有三五七八個不等,它們毫不知逸避。老魯笑嘻嘻的拿回來,掐了頭,撕去甲翅,熟練得如同祖母她們擠蝦仁一樣。下鍋用油一炸,(他說還有幾種做法)灑上重重的花椒鹽,搭起酒來了。“老師,請兩個嘛!”有大膽的真嚐了兩個,說是不錯。我們都是“有毛的不吃撣子,有腿的不吃板凳”的,經閉目咧嘴的嚐了一個之後,“唔!好吃。”於是桌上多了一樣菜,而外邊小鋪裏的酒賬就日漸其多起來了。這酒賬直至下學期快開學時才由校長弄了一筆錢一總代付了的。豆殼蟲味道略如清水米蝦。可是我若有蝦吃決不吃它。以後我大概即沒有蝦吃時也不會有吃這玩意的時候了。老魯呢,則不可知了。不論會吃或不會吃,他想都當因之而念及觀音寺那個地方的吧。

不久,老魯即由一個姓劉的舊校警領著見了校長,在校警隊補了個名字。校長說,餉是一兩月內發不出的哩。老劉自然早知道,說不要緊的,他隻想清清靜靜住下,在隊伍上走久了,不想幹了,能吃一口就像這樣的飯就行。(他說到“這樣的飯”時在場人都笑了一下。)他姓魯,叫魯庭勝,(究竟該怎麽寫,不知道,他有個領餉用的小木頭圖章,上頭是這三個字。)我們都叫他老魯,隻有總務主任叫他姓名。濟南府人氏。何縣,不詳。和他一起來的一個,也“補上”了,姓吳,河北人。

學校之有校警,本是因為地方荒僻,弄幾枝槍,找倆人背上,壯壯膽子的意思。年長日久,一向又沒發生過甚麽事情,這個隊近於有名無實了,上班時他們抱著根老捷克式,坐在門口長凳上曬太陽,或看學生打球。事閑了則朵朵來米西的走來走去,嘴裏咬了根狗尾巴草,與賣花生的老頭搭訕,幫趕車的小孩釘蹄鐵。日子過得極其從容。有些耐不住的,多說聲“沒意思”就走了。學校也覺得這麽兩枝老槍還是收起來吧,就一並擱在校長宿舍靠在牆角上鏽生灰去了。有時忽然有誰端出來對準一隻貓頭鷹描了半天,當的一聲卻打在一棵老栗樹葉子最多的地方。校警呢,則留下來的兩三個全屈才做了工友本來做的事了。留下來的大都是愛這裏的生活方式的,做點雜事倒無所謂。你別說,有一件製服在身,多少有點羈束,現在能愛怎麽穿,就添了一分自在。可是他們要是太愛那種生活方式,我們就有點不大方便。你要喝水,(做教員的水多重要!)挑水的正在軟草淺沙之中躺著看天上的雲呢。沒辦法,這個學校上上下下全透著一種頗濃的老莊氣味。自從老吳和老魯來了,氣象才不同起來。

老吳留長發,向後梳,頂上禿了一塊,看起來腦門子很高。高眉直鼻,瘦長身材,微微駝背。走路步子碎,稍急點就像跑了。這樣的人讓他穿件幹幹淨淨藍布大衫比穿軍服合適得多。學校裏教書的多說國語,他那一口北京話,您啦您啦的就中意。他還頗識字,能讀書報。甫來工作不久,有發憤做人之意,在自己床前貼了一副短聯:

煙酒不戒哉

不可為人也

戒自然戒不了的,而且何必。老吳不比老魯小多少,也望五十了,而有此誌氣,或有立誌之興趣,這在我們看起來,是難得的,而且不知怎麽的有點教人難過。哎,又要說不相幹的話了,我說了這回事是證明他能寫字耳。他管的事是進城送信送文書,在家時則有甚麽做甚麽。他不讓自己閑,哪裏地不平,找把鏟子弄平了;誰窗上皮紙破了,他給糊,而且出主意用清油抹一抹;地下一根草,一片紙屑,他見了,必要拾去;整天看見他在院子裏不慌不忙而快快的走來走去。且腦子清楚,態度殷勤,我們每進城與熟人談天,常提起新來了一個工友,“精彩!”有一天,須派人到一個甚麽機關裏交涉一宗事情,誰也不願意去,有人說,讓老吳去!校長把自己的一套舊西服取下來,說,“行!”真的老吳換了那身咖啡色西服,梳梳頭,拿了張片子就去了。回來,結果自然滿好,比我們哪個去都好。

一快放暑假時,大家說,完了,準備瘦吧。不是別的,每年春末之後,差不多全校要瀉一次肚。在瀉肚時大家眼睛必又一起通紅發癢。是水的關係。這村子叫“觀音寺”,可是這一帶總屬於“黃土坡”。昆明春天不下雨,是風季,或稱幹季,灰沙大得不得了,黃土坡尤其厲害。我們穿的衣服,在家裏看看還過得去,一進城馬上覺得髒得一塌胡塗。你即使新換了衣服進城也沒用,人家一看就知道從哪裏來的:我們的頭發總是黃的!學校附近沒有河,也沒人家有井,食用的水大概是從兩處挑來,一個是前麵田地裏一口塘,一是後麵山頂上的一個“龍潭”。龍潭,昆明人叫泉叫龍潭。那也是一口塘,想是底下有水冒上來,故終年盈滿,水清可鑒。若能往山上挑龍潭裏水來吃用,自是好的。但我們平日不論飲用炊煮漱口洗麵的水都是田地裏的塘水。向學校抗議呀,是的,找事務主任!可是主任說,“我是管事務的,我也是×××呀!”這就是說他也是個人,不隻是除事務之外就甚麽也沒有了的,他也有不耐煩的時候。跟工友三番二次說,“上山挑!”沒用。說一次,挑兩天。你不能每次跟著他去。而且,實在的,上山又遠,路又不好走。也難怪,我們有時去散散步,來回一趟還怪累的。再加,山上風景不錯,可是冷清得很,一個人挑個水桶,斤共斤共,有甚麽意思?田裏至少有兩個娘們鋤地插秧,漂衣洗菜,熱鬧得多。大家呢,不到眼紅瀉肚時也不記起來,等記起來則已經紅都紅了,瀉也瀉了。到時候六味地黃丸或者是蘇發甚麽東西每人一包,要了一杯(還是塘裏來的)水,相對吞食起來。這塘水倒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契合,一種盟約。老魯來了,從此我們肚子不大瀉。眼睛是也紅的,因為天幹,吃得太壞,角膜炎,與水無關。胖自然也沒胖起來。老魯挑水都上山。也沒有哪個告訴他肚子眼睛的事,他往兩處看了看,說底下那個水“要不的”。這全校三百多人連吃帶用的水挑起來也夠瞧的。老魯一模糊亮就起來,來來回回不停的挑。有時來不及,則一擔四桶,前兩桶後兩桶。水挑回來,還得劈柴。然後一個人關在茶爐間裏燒。自此我們之中竟有人買了茶葉,頗講究起來了。因為水實在太方便,一天來送好些回。

有人就窮過癮了,昆明氣候好,秋來無一點蕭瑟嚴厲感覺,隻稍為嚐出百物似乎較為老熟深沉,(仍保留許多青春,不缺天真。)早晚嵐霧重些,半夜讀書寫字時須多加一件衣裳。白天太陽照著,溫暖平和,全像一個稍為刪改過一番的春天。波斯菊依然未開盡,花小了點,綺麗如舊。美人蕉結了不少仔,而遠看猩紅一片,連仔兒也如花開。課餘飯後在屋前小草坪上,各人搬張椅子,又撩開了。飯能像一頓飯那樣的開出,有一件絨線衫在箱子裏,還容許我們對未來做一點夢。我聽過不止一個人說起過:一太平了,有個家,阿,要好好布置安排一下。讓老吳住在前院,管看門,管灑掃應對,出去時留下話,誰來找讓他在客廳裏等等,漆盒子裏有鐵觀音,香煙在書桌左邊抽屜裏。老魯呢,則住在後頭小園子裏最合適。當真再往下想:老吳要稍為懶一點才好,他得完全依他本性來,盡可借故到天橋落子館坐坐,有事推給別人做。現在明明是過份“巴結”,不好。他應當有機會在主人工作的藤椅中坐坐,倒一杯好茶喝喝,開開抽屜取三四根煙。而讓他去買東西,也必須跟鋪子裏要一個折扣才對。老魯大概會把左右鄰居的水都包下來。還給對麵賣柿子的老太婆挑,有衣服可以讓她補補。唔,老魯多半還要回家種兩年地,到田裏糧食為蝗蟲啃光了或大水衝完時又會坐在老吳門房裏等主人回來的。自己想想,不免笑笑。覺得這告訴不得人。這是“落伍思想”,多少民族人類大事不思索,倒看到自己的暮年了,才二十幾歲的人哩。而且或許引起人的劇烈批評,說這是布爾喬亞或甚麽的。其實呢,想起來雖用第一人稱,倒不失為客觀,並無把老吳老魯供自己役使之意。何必如此嚴重,想想好玩而已。你看老魯剛剛衝了茶,茶正在你手裏熱熱的。而老吳夾了一卷今天的報紙來了,另一手上是兩封遠地來的信。有人叫住他們倆,把這個好玩意思問他們,一個是“好唉,好唉”,一個“那敢情好”,都笑著走開了。我不知道人那麽一問他們喜歡不喜歡。這兩個四五十歲的人會不會因此而能靠得緊些,有一種微妙關係結在他們心上呢?我有時傻氣得很,活在世界上恐怕不要這東西。不過傻氣的人也有。自老吳老魯一來,學校儼然分為兩派,一派擁護老吳,一派擁護老魯。有時為他們的優劣(其實不好說優劣,優劣隻能用在鋼筆手表熱水壺上!)竟辯論過。我很高興,我願意他們喜歡老魯的人都喜歡老魯了。至於別的人,我認為他們是根本無可不可,或完全由自己利害觀點出發的,可以不予考慮。對於老魯,有些人的感情可以說是“疼愛”。這好像有點近於滑稽了。可不!原是可笑的。哎,我問你,你是不是一個一點都不可笑的人?我們且問問:

“老魯,你累不累?”

“累甚麽,我的精神是頂年幼兒的來。”

這個“頂年幼兒的”,好新鮮的詞兒!我們起初簡直不懂,一個山東同學(應說“同事”才對,可是我討厭這個稱呼,)含笑,他是懂的。老魯說的對。老魯並不高大。——人太高大一則容易令人歎惜,糟塌塌了材料;再,要不就是顯得巍巍乎,不可親近,不近人情。可是老魯非常緊湊,非常經濟。老魯全身沒有一塊是因為要好而練出來的肉。處處有來曆,這是挑出來的,這是走出來的,這是為了加快血液循環,喘了氣而漲出來的,這是吃苦吃出來的。而且,老魯有一雙微微向外的八字腳!這腳不是特別粗大肥厚,反之,倒是瘦瘦長長且薄薄的。老魯是從有結晶的沙土裏長出來的。一棵棗樹,或,或甚麽呢,想不起來了,就是一棵棗樹吧,得。還要再往下說麽,說他倔強的生根,風裏吹,雨裏打,嚴霜重露,荒旱大竭,困厄災難,……那就貧氣了,這你不知道!老魯他倒是曬太陽喝水,該愁就愁,該喜就喜的活了下來。

老魯十幾歲即離家出來吃糧當兵。有一天,學校讓我進城買米,我讓老魯一塊去。老魯挾了兩個麻布口袋,活活潑潑的這抄一把那掏一撮的看來看去,跟一個掌櫃的論了半天價。“不賣?好,不賣咱們走下家。”其實他是看中了那份米,哪裏走甚麽下家,領著我去看了半天豬秧子,一會兒又回到原來鋪子,偏著身子,(像是準備不成立刻就走)揚了頭,(掌櫃的高高爬在米垛子上,)“哎,胡子!賣不賣,就是那個數,二八,賣,咱就量來!”顯然掌櫃的極中意這個稱呼,他有一嘴烏青匝密的牙刷胡子,他樂了樂,當真就賣了!太陽照得亮亮的,這兩個人是一幅畫。諸位,我這完全是題外之言。我是忘不了那天的情形。真要說的是那天進城的另外一件事。就是那天,我們在進城的馬車上,馬車(可沒有南京上海或美國電影上的那麽美)上是莊稼人,保長,小茶棚的老板娘進城辦芝麻糖葵花仔,還有兩個穿軍裝的小夥子。這兩個小夥子,我想是機械士或師長勤務兵之類,一個手上一隻不走的表,另一個左邊犬齒鑲了金包嵌綠桃子,他們談他們的,無緣無故的大起聲音來,“我們哪裏沒有去過,甚麽‘交通工具’沒坐過!飛機火車坦克車;法國大菜,鋼絲床!”老魯不說話,抽他的煙。等他們下了馬車,端著肩膀走了,老魯說,“兩個燒包子!”好!這簡直是老魯說的話。老魯十幾歲就當兵了。提起這個,令人惆悵:老是跟老魯說,“老魯,甚麽時候你來,弄點酒,談談你自己的事我們聽聽。”老魯則說:“有甚麽可談的,作孽受苦就是了。好唉,哪天。今兒不行,事多。”老說,老說,終沒有個機會。

老魯這一輩子“下來”過好幾次。他在上海南京都住過。下來時,大概都有了點錢。他說在上海曾有過兩間房子,想來還開個小鋪子的。南京他弄過一個磨坊。這是抗戰以前的事。一打仗,他摔下就跑了。臨走時磨坊裏還有一百六十多擔麥子。離開南京,他身上還有點錢,錢慢慢花完了,“又幹上咧”。老魯是“活過來的”了。他不大懷念那個過去。隻有一次,我見他頗為惘然的樣子。黃昏的時候,在那個茶棚前,一隊馱馬過去。趕馬的是個小姑娘,嗬叱一聲,十頭八匹馬一起灑開步子,背上一個小木鞍橋郭搭郭搭敲著馬脊背直響。老魯細著眼睛,目送過去,兀立良久。他舌尖頂著牙齦肉打了個滾。但在他脫下軍帽,抓一抓光頭時,他已經笑了:“南京城外趕驢子的,都是十七八歲大姑娘,一根小鞭子,哈哧哈哧,不打站,不歇力,一勁兒三四十裏地,一串幾十個,光著腳巴鴨子,戴得一頭的花!”這麽一來,那一百六十擔麥子不能折磨他了。老魯在他的形容中似乎得到一點快樂。“戴得一頭的花”,他說得真好。

一夜連雙歲

五更分二年

是他自己手筆。我猛然想起從前在家裏吃的蓮子羹來。而老魯來了,“汪先生來了!”給我作了個揖算拜年。我想起,掏了一千塊錢給他。一會兒老吳也來了,我聽說他現在地位高了,介乎工差與職員之間了,剛才見麵已打了個招呼,怎麽……老吳穿校長送他的咖啡色西服。我沒等他表示甚麽,又掏出一千,說,“我昨天贏了錢,你打酒喝。”我心裏一算,一共三千,留一千我自己,剛好!其時我身邊有個人望著我笑。本說我請客看電影的,現在隻有讓她請我,一千元留著買一包吉士斐兒。——自此,老吳以“大總管”自居,常銜了個舊煙鬥,各處看來看去。有時在辦公室門口大叫“老——魯!”“耳朵上哪去了!”“要關照多少次?”老魯對老吳說得上是恨,除了老吳暴病死了,他才會忘記,且會拿出一點錢為他花一花的吧。而且有一個姓胡的校警寫了封信給校長,說,“東西是新的好,人是舊的好”,也回來了。胡,二十幾歲,派頭很新,全是個學生樣子,多少事情都由他辦了。老魯就顯得更不重要。老魯似乎很不快樂。——老魯是因此而不快樂?我知道的,老魯有一筆錢“陷住了”。老魯攢積攢積也有卯二十萬樣子。這錢為一個事務員借去,合資托一個朋友買了穀子。事情不知怎麽弄的,久久未有下文。常見老魯在他的茶爐間獨自吃飯,——這時他離群索居,校警之中隻一個老劉還有時帶了條大狗到他屋子玩玩,來跟他一處吃飯,老魯是幾乎頓頓喝酒。“吃了,喝了,都在我肚子裏,誰也別想。”意思是有誰想他的錢似的。我還是不懂,老魯哪裏來的牢騷呢,這樣一個人?後來且見他一來就一盤二三十個包子請客,請廚子,請一個女教員所雇女工。我想,這可不得了,老魯這個花法!漸漸知道,喝,老魯做了老板了。這包子是學校旁邊一個小鋪子來的,鋪子有老魯十幾萬股本。果然,老魯常蹲在包子鋪門前抽他的煙筒,呼嚕呼嚕。他拿那個新煙筒向我照了照:

“我買了個高射炮!”

佛篤吹著紙媒,抽了一袋,非常滿意的樣子。

“到雲南來,有錢的沒錢的,帶兩樣東西回去。有錢的,帶鬥雞。雲南出鬥雞。沒錢,帶個水煙筒,——高射炮!”

我挪過一張小凳子,靠門坐下來。門前是一道河,河裏湯湯流水,水上點點萍葉,一群小鴨子叱叱吒吒向東,而忽而折向南邊水草叢中。嗬,鴨子不能叫小鴨子了,顏色早已都黑了。一排尤加利樹直直的伸上去。葉子從各種方向承受風吹,清脆有金石聲。上頭是雲南特有的藍天,圓圓的覆下來。牛哞,哪裏有椿臼聲音。八年了,我來到雲南。勝利了也快十個月。一起吃灰藋菜豆殼蟲的都差不多離去了。我起來,檢了塊石頭奮力一擲,看它跌在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