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市井小說選》序

留心過這方麵的問題,連“市井小說”這個詞兒也是頭一回聽說,說點什麽呢?

“市井小說”寫的多半是市民,為什麽不就叫“市民小說”?我想大概是要和“市民文學”區別開來。“市民文學”是一個曆史的概念。這是產生在封建時期,應手工業者和商人的要求而興起的文學,反映他們的社會生活和家庭生活的悲歡離合。唐人小說開其端,宋人話本達到**。“市井小說”和這些不一樣。“市井小說”不是《今古奇觀》、“三言二拍”,主要的分別在思想。“市民文學”對封建秩序有所抨擊,但本身具有很大的封建性。“市井小說”興起於“五四”以後,“市井小說”的作者有意識或不太意識是廣義的社會主義者。“市井小說”是社會主義文學。“市民文學”的作者的思想和他們所描寫的人物是在一個水平上的,作者的思想常常就是人物的思想,即市民思想。“市井小說”作者的思想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他們對市民的生活觀察角度是俯視的,因此能看得更為真切,更為深刻。

“市井小說”沒有史詩,所寫的都是小人小事。“市井小說”裏沒有“英雄”,寫的都是極其平凡的人。“市井小說”嘛,都是“芸芸眾生”。芸芸眾生,大量存在,中國有多少城市,有多少市民?他們也都是人,就應該對他們注視,從“人”的角度對他們的生活觀察、思考、表現。

現代市民的生活和他們的思想意識和曆史上的市民有一定的繼承性。他們社會地位不高,財力有限,辛苦勞碌,差堪溫飽。他們有一些樸素的道德標準,比如安分、敬老、仗義、愛國。他們有一些人有的時候會表現出難能的高貴品質。但是賢愚不等,流品很雜。正因如此,才有所謂“市井百態”,才值得一看。他們的生活是平淡的,但因時勢播遷,他們也會有許多奇奇怪怪、坑坑窪窪的遭遇。“市井小說”作者的筆下,往往對他們寄與同情。但是這些人是屬於淺思維型的。他們隻能想怎樣活著(這對他們是不易的);而想不到人為什麽活著(這對他們來說太深奧了)。他們的思想上升不到哲學的高度。他們是庸俗的。“市俗”,市和俗總是聯在一起的。他們的行事往往是可笑的,因此“市井小說”大都帶有喜劇性,有些近於“遊戲文章”。有諧謔,但不很尖刻;有嘲諷,但比較溫和。市民是一個不活躍的階層,他們是封閉的,保守的。他們缺乏冒險、探索,特別是缺乏叛逆精神,他們大都是“當了一輩子順民”。他們既是社會的穩定因素,又是時代的負累。但是這是怎樣造成的?有什麽辦法能使他們改變這種情況?誰也開不出一個藥方。因此,“市井小說”在輕鬆玩世的後麵隱伏著悲痛。

“市井小說”是複雜的,我的以上的分析大概沒有準確的概括性,姑妄言之而已。

“市井小說”和“市民文學”是有淵源的。兩者都愛穿插風物節令的描寫,可作民俗學的資料。所不同處是“市民文學”中有大量的色情描寫,而“市井小說”似乎沒有繼承這個傳統。“市井小說”的語言一般是樸素、通俗的。多數“市井小說”的語言接近口語,句式和辭匯都與所表現的人物能相協調。在敘述方法上比較注意起承轉合,首尾呼應。“時空交錯”、“意識流”,很少運用。但是上乘的“市井小說”力避“市民文學”的套子。這些作者以俗為雅,以故為新,他們在探索一種具有濃厚的民族色彩但並不陳舊的文體。

“市井小說”和“軍事文學”、“農村文學”……是並行的。如果它們有對立麵,那可能是貴族文學或書齋文學,是普魯士特、亨利·詹姆士、茀琴妮亞·沃爾芙。“市井小說”的作者不用他們的方法寫作,雖然他們並不排斥普魯士特、詹姆士、沃爾芙。

從這本選集看,實際可分上下兩輯。上輯大都是三十年代以前的,下輯是五十年代後期至八十年代的,當中缺了一段。為什麽會缺了一段?這很值得深思。“市井小說”到了七八十年代又接續上,這說明我們的文學不限於寫“工農兵”了。這些小說的出版至少證明我們的寫作題材領域拓寬了一步,無論如何,這是好事。

一九八八年一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