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賽裏木湖·果子溝

烏魯木齊人交口稱道賽裏木湖、果子溝。他們說賽裏木湖水很藍;果子溝要是春天去,滿山都是野蘋果花。我們從烏魯木齊往伊犁,一路上就期待著看看這兩個地方。

車出蘆草溝,迎麵的天色沉了下來,前麵已經在下雨。到賽裏木湖,雨下得正大。

賽裏木湖的水不是藍的呀。我們看到的湖水是鐵灰色的。風雨交加,湖裏浪很大。灰黑色的巨浪,一浪接著一浪,撲麵湧來。撞碎在岸邊,濺起白沫。這不像是湖,像是海。荒涼的,沒有人跡的,冷酷的海。沒有船,沒有飛鳥。賽裏木湖使人覺得很神秘,甚至恐怖。賽裏木湖是超人性的。它沒有人的氣息。

湖邊很冷,不可久留。

林則徐一八四二年(距今整一百四十年)十一月五日,曾過賽裏木湖。林則徐日記雲:“土人雲:海中有神物如青羊,不可見,見則雨雹。其水亦不可飲,飲則手足疲軟,諒是雪水性寒故耳。”林則徐是了解賽裏木湖的性格的。

到伊犁,和伊犁的同誌談起我們見到的賽裏木湖,他們都有些驚訝,說:“真還很少有人在大風雨中過賽裏木湖。”

賽裏木湖正南,即果子溝。車到果子溝,雨停了。我們來的不是時候,沒有看到滿山密雪一樣的林檎的繁花,但是果子溝給我留下一個非常美的印象。

吉普車在山頂的公路上慢行著,公路一側的下麵是重重複複的山頭和深淺不一的山穀。山和穀都是綠的,但綠得不一樣。淺黃的、淺綠的、深綠的。每一個山頭和山穀多是一種綠法。大抵越是低處,顏色越淺;越往上,越深。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細草豐茸,光澤柔和,在深深淺淺的綠山綠穀中,星星點點地散牧著白羊、黃犢、棗紅的馬,十分悠閑安靜。迎麵陡峭的高山上,密密地矗立著高大的雲杉。一縷一縷白雲從黑色的雲杉間飛出。這是一個仙境。我到過很多地方,從來沒有覺得什麽地方是仙境。到了這兒,我驀然想起這兩個字。我覺得這裏該出現一個小小的仙女,穿著雪白的紗衣,披散著頭發,手裏拿一根細長的牧羊杖,赤著腳,唱著歌,歌聲悠遠,回繞在山穀之間……

從伊犁返回烏魯木齊,重過果子溝。果子溝不是來時那樣了。草、樹、山,都有點發幹,沒有了那點靈氣。我不複再覺得這是一個仙境了。旅遊,也要碰運氣。我們在大風雨中過賽裏木,雨後看果子溝,皆可遇而不可求。

汽車轉過一個山頭,一車的人都叫了起來:“哈!”賽裏木湖,真藍!好像賽裏木湖故意設置了一個山頭,擋住人的視線。繞過這個山頭,它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似的,突然出現了。

真藍!下車待了一會,我心裏一直驚呼著:真藍!

我見過不少藍色的水。“春水碧於藍”的西湖,“比似春蓴碧不殊”的嘉陵江,還有最近看過的博格達雪山下的天池,都不似賽裏木湖這樣的藍。藍得奇怪,藍得不近情理。藍得就像繪畫顏料裏的普魯士藍,而且是沒有化開的。湖麵無風,水紋細如魚鱗。天容雲影,倒映其中,發寶石光。湖色略有深淺,然而一望皆藍。

上了車,車沿湖岸走了二十分鍾,我心裏一直重複著這一句:真藍。遠看,像一湖純藍墨水。

賽裏木湖究竟美不美?我簡直說不上來。我隻是覺得:真藍。我顧不上有別的感覺,隻有一個感覺——藍。

為什麽會這樣藍?有人說是因為水太深。據說賽裏木湖水深至九十公尺。賽裏木湖海拔二千零七十三米,水深九十公尺,真是不可思議。

“賽裏木”是突厥語,意思是祝福、平安。突厥的旅人到了這裏,都要對著湖水,說一聲:

“賽裏木!”

為什麽要說一聲“賽裏木!”是出於欣喜,還是出於敬畏?

賽裏木湖是神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