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懸空的人

黑人學者赫伯特約我去談談。這是一個很有教養的人。他在愛荷華大學讀了十年,得過四個學位,學過哲學,現在在教曆史,但是他的興趣在研究戲劇,——美國戲劇和別的國家的戲劇。我在一個酒會上遇見他。他說他對許多國家的戲劇都有所了解,唯獨對中國戲劇不了解。他問我中國的喪服是不是白色的,我說:是的。他說歐洲的喪服是黑的,隻有中國和黑人的喪服是白的。他覺得這有某種聯係。

赫伯特很高大,長眉毛,大眼睛,闊唇,結實的白牙齒。說話時聲音不高,從從容容,帶著深思。聽人說話時很專注,每有解悟,頻頻點頭,或露出明亮的微笑。

和他住在一起的另一個黑人叫安東尼。比較瘦小,很文靜,話很少,神情有點憂鬱。他在南朝鮮研究過造紙、印刷和繪畫,他想把這三者結合起來。他給我看了他的一張近作。紙是他自己造的,很厚,先印刷了一遍,再用中國毛筆畫出來的。畫的是愛麗斯漫遊奇境裏的鏡中景象。當然,是抽象的。我覺得畫的是痛苦的思維。他點點頭。他現在在愛荷華大學美術館負責。

赫伯特講了他準備寫的一個戲的構思。開幕是一個教堂,正在舉行一個人的喪禮,大家都穿了白衣服。不一會,抬上來一具棺材。死者從棺材裏爬了出來。別人問他:“你是來演戲的,還是來看戲的?”以下的一場,一些人在打籃球(當然是虛擬動作),劇情在球賽中進行。因為他的構思還沒有完成,無法談得很具體,我隻能建議他把戲裏存在的兩個主題擰在一起,賦予打籃球以一個象征的意義。

以後就談起美國的黑人問題。

赫伯特說:美國人都能說出他們是從哪裏來的。從英格蘭來的,蘇格蘭來的,荷蘭來的,德國來的。我們說不出。我的來曆,可以追溯到我的曾祖父。再往上,就不知道了。都是奴隸。我們不知道自己叫什麽。Black People,Negro,都是白人叫我們的。我們是從非洲來的,但是是從哪個國家、哪個部族來的?不知道。我們隻能把整個非洲當作我們的故鄉,但是非洲很大,這個故鄉是渺茫的。非洲人也不承認我們,說“你們是美國人!”我們沒有文化傳統,沒有曆史。

我說:這是一種很深刻的悲哀。

赫伯特和安東尼都說:很深刻的悲哀!

赫伯特說:美國政府希望我們接受美國文化,但是這不是我們的文化。

我說美國現在的種族歧視好像不那麽厲害。

赫伯特說:有些州還有,有些州好些,比如愛荷華。所以我們願意住在這裏。取消對黑人的歧視,約翰遜起了作用。我出去當了四年兵,回來一看:這是怎麽回事?——黑人可以和白人同坐一列車,在一個飯館裏吃飯了。但是實際上還是有差別的。黑人殺了白人,要判很重的刑,常常是終身監禁;白人殺了黑人,關幾年,很快就放出來了;黑人殺黑人,美國政府不管,——讓你們殺去吧!

赫伯特承認,黑人犯罪率高(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附近的一個公園、芝加哥的黑人區,晚上沒有人敢去),髒。這應該主要由製度負責,還是應該黑人自己負責?

赫伯特說,主要是製度問題。二百年了,黑人沒有好的教育,居住條件差,吃得不好,——黑人吃的東西和白人不一樣。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

(我想到改善人民的飲食和居住條件是直接和提高民族素質有關的事。住高樓大廈和大雜院,吃精米白麵高蛋白和吃窩頭鹹菜的人就是不一樣。)

我知道美國政府近年對黑人的政策有很大的改變,有意在黑人中培養出一部分中產階級。美國的大學招生,政府規定黑人要占一定的百分比。完成不了比率,要受批評,甚至會削減學校的經費。黑人比較容易得到獎學金(美國獎學金很高,得到獎學金,學費、生活費可不成問題)。赫伯特、安東尼都在大學教書,愛荷華大學的副教務長(是一個詩人)是黑人。在芝加哥街頭可以看到很多穿戴得相當講究的黑人婦女(渾身珠光寶氣,比有些白人婦女還要雍容華貴)。我問: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但是美國的大企業主沒有一個是黑人。

這樣,美國的黑人就發生了分化:中產階級的黑人和貧窮的黑人。

我問赫伯特和安東尼:你們的意識,你們的心態,是接近白人,還是接近貧窮的黑人?他們都說:接近白人。

因此,赫伯特說,貧窮的黑人也不承認我們。他們說:你們和我們不一樣。

赫伯特說:他們希望我們替他們講話,但是——我們不能。鞋子掉了,隻能由自己提(他做一個提鞋的動作)。隻能由他們當中產生領袖,出來說話。我們,隻能寫他們。

在我起身告辭的時候,赫伯特問我:我們沒有曆史,你說我們應該怎麽辦?

我說,既然沒曆史,那就:從我開始!

赫伯特說:很對!

沒有曆史,是悲哀的。

一個人有祖國,有自己的民族,有文化傳統,不覺得這有什麽。一旦沒有這些,你才會覺得這有多麽重要,多麽珍貴。

我在美國,聽說有一個留學生說:“我寧願在美國做狗,不願意做中國人”,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