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樣板戲”
有這麽一種說法:“樣板戲”跟江青沒有什麽關係,江青沒有做什麽,“樣板戲”都是別人搞出來的,江青隻是“剽竊”了大家(“樣板團”的全體成員)的勞動成果。我認為這種說法是不科學的,這不符合事實。江青誠然沒有親自動手做過什麽,但是“樣板戲”確實是她“抓”出來的。她抓的很全麵,很具體,很徹底。從劇本選題、分場、推敲唱詞、表導演、舞台美術、服裝,直至鐵梅衣服上的補丁、沙奶奶家門前的柳樹,事無巨細,一抓到底,限期完成,不許搪塞違拗。北京京劇團曾將她曆次對《沙家浜》的“指示”打印成冊,相當厚的一本。我曾經把她的“指示”摘錄為卡片,相當厚的一遝(這套卡片後來散失了,其實應當保存下來,這是很好的資料)。江青對“樣板戲”確是花了很多“心血”的(不管花的是什麽樣的“心血”),說江青對“樣板戲”沒有做過什麽事,這是閉著眼睛說瞎話。有人企圖把“樣板戲”和江青“劃清界線”,以此作為“樣板戲”可以“複出”的理由,我以為是不能成立的。你可以說:“樣板戲”還是好的,雖然它是江青抓出來的(假如這種邏輯能夠成立),但是不能說“樣板戲”與江青無關。
前幾年有人著文又談“樣板戲”的功過,似乎“樣板戲”還可以一分為二。我以為從總體上看,“樣板戲”無功可錄,罪莫大焉。不說這是“四人幫”反黨奪權的工具(沒有那樣直接),也不說“八億人民八出戲”,把中國搞成了文化沙漠(這個責任不能由“樣板戲”承擔),隻就“樣板戲”的創作方法來看,可以說:其來有因,遺禍無窮。“樣板戲”創作的理論根據是:革命的現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即所謂“兩結合”),具體化,即是主題先行和“三突出”。“三突出”是於會泳的發明,即在所有的人物裏突出正麵人物,在正麵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這個階梯模式的荒謬性過於明顯了,以致江青都說:“我沒有說過‘三突出’,我隻說過‘一突出’。”她所謂“一突出”,即突出英雄人物。在這裏,不想討論英雄崇拜的是非,隻是我知道江青的“英雄”是地火風雷,全然無懼,七情六欲,一概沒有的絕對理想,也絕對虛假的人物。“主題先行”也是於會泳概括出來,上升為理論的,但是這種思想江青原來就有。她十分強調主題,抓一個戲總是從主題入手:主題不能不明確;這個戲的主題是什麽;主題要通過人物來表現——也就是說人物是為了表現主題而設置的。她經常從一個抽象的主題出發,想出一個空洞的故事輪廓,叫我們根據這個輪廓去寫戲,她曾經叫我們寫一個這樣的戲:抗日戰爭時期,從八路軍派一個幹部,打入草原,發動奴隸,反抗日本侵略者和附逆的王爺。我們為此四下內蒙,作了很多調查,結果是沒有這樣的事。我們還訪問了烏蘭夫同誌、李井泉同誌。李井泉同誌(當時是大青山李支隊的領導人)說:“我們沒有幹過那樣的事,不幹那樣的事。”我們回來向於會泳匯報,說:“沒有這樣的生活”,於會泳說了一句名言:“沒有這樣的生活更好,你們可以海闊天空。”“樣板戲”多數——尤其是後來的幾出戲,就是這樣無中生有,“海闊天空”地瞎編出來的。“三突出”、“主題先行”是根本違反藝術創作規律,違反現實主義的規律的。這樣的創作方法把“樣板戲”帶進了一條絕徑,也把中國的所有的文藝創作帶進了一條絕徑。直到現在,這種創作方法的影響還時隱時現,並未消除幹淨。
從局部看,“樣板戲”有沒有可以借鑒的經驗?我以為是有的。“樣板戲”試圖解決現代生活和戲曲傳統表演程式之間的矛盾,做了一些試驗,並且取得了成績,使京劇表現現代生活成為可能。最初的“樣板戲”(《沙家浜》、《紅燈記》)的創作者還是想沿著現實主義的路走下去的。他們寫了比較口語化的唱詞,希望唱詞裏有點生活氣息,人物性格。有些唱詞還有點樸素的生活哲理,如《沙家浜》的“人一走,茶就涼”,《紅燈記》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到後來就全為空空洞洞的“豪言壯語”所代替了。“樣板戲”的唱腔有一些是不好的。有一個老演員聽了一出“樣板戲”的唱腔,說:“這出戲的唱腔是順姐的妹妹——別妞(別扭)。”行腔高低,不合規律。多數“樣板戲”拚命使高腔,幾乎所有大段唱的結尾都是高八度。但是應該承認有些唱腔是很好聽的。於會泳在音樂上是有才能的。他吸收地方戲、曲藝的旋律入京戲,是成功的。他所總結的慢板大腔的“三送”(同一旋律,三度移位重複),是很有道理的。他所設計的“家住安源”(《杜鵑山》)確實很哀惋動人。《海港》“喜讀了全會的公報”的“二黃寬板”,是對京劇唱腔極大的突破。京劇加上西洋音樂,加了配器,有人很反對。但是很多搞京劇音樂的同誌,都深感老是“四大件”(京胡、二胡、月琴、三弦)實在太單調了。加配器勢在必行。於會泳在這方麵是有貢獻的,他所設計的幕間音樂與下場的唱腔相協調,這樣的音樂自然地引出下麵一場戲,不顯得“硌生”,《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的幕間曲可為代表。
“樣板戲”與“**”相始終,在中國舞台上馳騁了十年。這是一個畸形現象,一個怪胎。但是我們還是應該深入、客觀對它進行一番研究。“大百科全書”、《辭海》都應該收入這個詞條。像現在這樣,不提它,是不行的。中國現代戲曲史這十年不能是一頁白紙。
一九八八年九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