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短簡 普通而又獨特的語言
魯迅的《高老夫子》中高爾礎說:“女學堂越來越不像話,我輩正經人確乎犯不著和他們醬在一起。”(手邊無魯迅集,所引或有出入)“醬”字甚妙。如果用北京話說:“犯不著和他們一塊摻和”,味道就差多了。沈從文的小說,寫一個水手,沒有錢,不能參加賭博,就“鑲”在一邊看別人打牌。“鑲”字甚妙。如果說是“靠”在一邊,“擠”在一邊,就失去原來的味道。“醬”字、“鑲”字,大概本是口語,紹興人(魯迅是紹興人)、鳳凰人(沈從文是湘西鳳凰人),大概平常就是這樣說的。但是在文學作品裏沒有人這樣用過。
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寫伐木,有句雲“大樹緩慢地,莊重地倒下了”。“莊重”不僅寫出了樹的神態,而且引發了讀者對人生的深沉、廣闊的感慨。
阿城的小說裏寫“老鷹在天上移來移去”,這非常準確。老鷹在高空,是看不出翅膀搏動的,看不出鷹在“飛”,隻是“移來移去”。同時,這寫出了被流放在絕域的知青的寂寞的心情。
我曾經在一個果園勞動,每天下工,天已昏暗,總有一列火車從我們的果園的“樹牆子”外麵馳過,車窗的燈光映在樹牆子上,我一直想寫下這個印象。有一天,終於抓住了。
車窗蜜黃色的燈光連續地映在果樹東邊的樹牆子上,一方塊,一方塊,川流不息地追趕著……
“追趕著”,我自以為寫得很準確。這是我長期觀察、思索,才捕捉到的印象。
好的語言,都不是奇裏古怪的語言,不是魯迅所說的“誰也不懂的形容詞之類”,都隻是平常普通的語言,隻是在平常語中注入新意,寫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筆下所無”的“未經人道語”。
平常而又獨到的語言,來自於長期的觀察、思索、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