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對仗·平仄

英文《中國文學》翻譯了我的小說《受戒》。事前我就為譯者想:這篇東西是很難翻的。《受戒》這個詞英文裏大概沒有,翻譯家把題目改了,改成“一個小和尚的戀愛故事”,這不免有點叫人啼笑皆非。小說裏有四副對聯,這怎麽翻?樣書寄到,拆開來看看正文,這位翻譯家對對聯采取了一個幹淨絕妙的辦法:全部刪掉。我所見到的這篇小說的幾個譯本對對聯大都隻翻一個意思,不保留格式。隻有德文譯文看得出是一副對聯:上下兩句的字數一樣,很整齊。這位德文譯者真是下了功夫!但就是這樣,也還是形似而已,不是真正的對聯。

對聯是中國特有的藝術形式。對聯的前提是必須是單音綴(或節)的語言,一字、一音、一意。西方的語言都是多音節的,“對”不起來。

與對仗有關的是中國話(主要指漢語)有“調”。據說古梵語有調,其他國家的語言都沒有鮮明的音高調值差別。郭沫若參加世界和平理事會,約翰遜主教就覺得郭說話好像在唱歌,就是因為郭老的語言有高低調值。中國人覺得老外說話都是平的,外國人學說中國話最“玩不轉”的便是“調”。

對聯的上下聯相同位置的字音要相反,上聯此位置的字是平聲,則下聯此位置之字必須是仄聲。兩聯的意思一般是一開一闔,一正一反,相輔相成。或兩聯意境均大,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或兩句都小,如“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有些對句極工巧,而內涵深遠,如李商隱“此日六軍同駐馬,當年七夕笑牽牛”。有“無情對”,隻是字麵相對,意思上並無聯係,如我的小說《受戒》中的一副對聯:

一花一世界,

三邈三菩提。

“三邈三菩提”的“三”並非麽二三的三,這不是數字是梵語匯音。有“流水對”,上一句和下一句一氣貫穿,如同流水,似乎沒有對,如“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流水對”最難寫,毛澤東這一聯極有功力。

由於有對仗、平仄,就形成中國話的特有的語言美,特有的音樂感。有人寫詩,兩個字意思差不多,用這個字、不用那個字,隻是“為聲俊耳”(此語出處失記)。作為一個當代作家應該注意培養語言的審美感覺,語言的音樂感,能感受哪個字“響”,哪個字不“響”。

我們今天寫散文或小說,不必那麽嚴格地講對仗,講平仄,但知道其中道理,使筆下有豐富的語感,是有好處的。我寫小說《幽冥鍾》,寫一座古寺的羅漢堂外有兩棵銀杏樹,已是數百年物,“夏天,一地濃陰。冬天,滿階黃葉”。如果完全不講對仗,不講平仄,就不能產生古舊荒涼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