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阿格頭子灰背青

敕勒川,

陰山下。

天似穹廬,

籠蓋四野。

天蒼蒼,

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北齊斛律金這首用鮮卑語唱的歌公認是北朝樂府的傑作,寫草原詩的壓卷之作,蒼茫雄渾,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千多年以來,不知道有多少“南人”,都從“風吹草低見牛羊”一句詩裏感受到草原景色,向往不置。

但是這句詩有誇張成分,是想象之詞。真到草原去,是看不到這樣的景色的。我曾四下內蒙,到過呼倫貝爾草原、達茂旗的草原、伊克昭盟的草原,還到過新疆的唐巴拉牧場,都不曾見過“風吹草低見牛羊”。張家口壩上沽源的草原的草,倒是比較高,但也藏不住牛羊。論好看,要數沽源的草原好看。草很整齊,葉細長,好像梳過一樣,風吹過,起伏搖擺如碧浪。這種草是什麽草?問之當地人,說是“堿草”。我懷疑這可能是“草菅人命”的“菅”。“堿草”的營養價值不是很高。

營養價值高的牧草有阿格頭子、灰背青。

陪同我們的老曹唱他的爬山調:

阿格頭子灰背青,

四十五天到新城。

他說灰背青葉子青綠而背麵是灰色的。“阿格頭子”是蒙古話。他拔起兩把草叫我們看,且問一個牧民:

“這是阿格頭子嗎?”

“阿格!阿格!”

這兩種草都不高,也就三四寸,幾乎是貼地而長。葉片肥厚而多汁。

“阿格頭子灰背青,四十五天到新城。”老曹年輕時拉過駱駝,從呼和浩特馱貨到新疆新城,一趟得走四十五天。那麽來回就得三個月。在多見牛羊少見人的大草原上拉著駱駝一步一步地走,這滋味真難以想象。

老曹是個有趣的人。他的生活知識非常豐富,大青山的藥材、草原上的草,他沒有不認識的。他知道很多故事,很會說故事。單是狼,他就能說一整天。都是實在經驗過的,並非道聽途說。狼怎樣逗小羊玩,小羊高了興,跳起來,過了圈羊的荊笆,狼一口就把小羊叼走了;狼會出痘,老狼把出痘子的小狼用沙埋起來,隻露出幾個小腦袋;有一個小號兵掏了三隻小狼羔子,帶著走,母狼每晚上跟著部隊,哭,後來怕暴露部隊目標,隊長說服小號兵把小狼放了……老曹好說,能吃,善飲,喜交遊。他在大青山打過遊擊,山裏的堡壘戶都跟他很熟,我們的吉普車上下山,他常在路口叫司機停一下,找熟人聊兩句,幫他們買拖拉機,解決孩子入學……。我們後來拜訪了布赫同誌,提起老曹,布赫同誌說:“他是個紅火人。”“紅火人”這樣的說法,我在別處沒有聽見過。但是用之於老曹身上,很合適。

老曹後來在呼市負責林業工作。他曾到大興安嶺調查,購買樹種,吃過犴鼻子(他說犴鼻子黏性極大,吃下一塊,上下牙粘在一起,得使勁張嘴,才能張開。他做了一個當時使勁張嘴的樣子,很滑稽)、飛龍。他負責林業時主要的業績是在大青山山腳至市中心的大路兩側種了楊樹,長得很整齊健旺。但是他最喜愛的是紫穗槐,是個紫穗槐迷,到處宣傳紫穗槐的好處。

“**”,內蒙大搞“內人黨”問題,手段極其野蠻殘酷,是全國少有的重災區。老曹在劫難逃。他被捆押吊打,打斷了踝骨。後經打了石膏,幸未致殘,但是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他還是那麽“紅火”,健談豪飲。

老曹從小家貧,“成份”不高。他拉過駱駝,吃過很多苦。他在大青山打過遊擊,無曆史問題,為什麽要整他,要打斷他的踝骨?為什麽?

阿格頭子灰背青,

四十五天到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