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繼母

林則徐的女兒嫁沈葆楨,病篤,自知不治,寫了一副對聯留給沈葆楨和她的女兒:

我別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無妻。若他年重結絲羅,莫對生妻談死婦。

汝從嚴父戒哉,小妮子終當有母。倘異日得蒙扶養,須知繼母即親娘。

引自一九九三年十一期《女聲》雜誌

這實際上是一篇遺囑。病危之時,不以自己的生死縈懷,沒有多少生離死別的悲悲切切,而是拳拳以丈夫和繼室,女兒和後母處好關係為念,真是難得。老是繼室麵前談前妻,總是會使繼室在感情上不舒服的。前娘的女兒對後娘總不會那麽親,久之,便會產生隔閡。使她放心不下的,唯此二事,所以言之諄諄,話說得既通達,又充滿人情。這真是大家風範,不愧是林則徐的女兒。

由此我想起一個與後娘有關的評劇小戲,《鞭打蘆花》,是寫閔子騫的。閔子騫的母親死了,他父親又續娶了一房。後房生了兩個兒子。一天,下大雪,閔子騫的父親命三個兒子駕車外出。閔子騫的父親看見大兒子抱肩聳背,不使勁,很生氣,抽了他一鞭。一鞭下去,閔子騫的上襖裂開了,閔子騫的父親怔了:襖裏絮的不是棉花,是蘆花!閔子騫的父親大為生氣,怎麽可以對前房的兒子這樣呢!他要把這個後老伴休了。閔子騫說千萬使不得,跪在雪地上說了兩句話:

母在一子單,

母去三子寒。

這是兩句非常感人的話。

閔子騫是孔子的學生,是個孝子。孔子稱讚他說:“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論語·先進》)“鞭打蘆花”有沒有這回事,未見記載。我想是民間藝人編出來的戲,這樣富於生活氣息的細節,也隻有民間藝人能夠想得出。這是一出說教的戲,但是編得很藝術,很感人。過去在農村演出,到“母在一子單,母去三子寒”,有的婦女會流淚,甚至會哭出聲來的。

繼母是不好當的。“繼母”在舊社會一直是一個不好解決的家庭問題、社會問題、倫理道德問題。一般繼母對自己生的兒女即便是打是罵,也還是疼的,因為照京郊農村小戲所說,這是“我生的,我養的,我鋤的,我耪的!”而對前房的子女,則是“隔層肚皮隔重山”。這種關係,需要協調。怎麽協調?“亦唯忠恕而已矣”。

林則徐的女兒的遺聯,《鞭打蘆花》的情節,直接間接都受了儒家思想的影響。林則徐的女兒出身書香門第,曾讀孔孟之書,自不必說。《鞭打蘆花》的編劇藝人未必讀過《論語》(但是一出土生土長的民間小戲卻以一個孔夫子的弟子作主角,這是值得深思的),但是這位(或這些)劇作者掌握了儒家思想最精粹的內核:人情。

現在實行一對夫妻隻生一個孩子的政策,“繼母”問題已經不那麽尖銳,不那麽普遍了,但是由此涉及的倫理道德問題並沒有解決,即如何為人母。

有些與“繼母”毫不相幹的社會現象,從倫理道德角度來看,即所謂“人際關係”,其實是相通的,即怎樣“做人”。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總要有它的倫理道德觀念。我們今天的倫理道德觀念從什麽地方取得?我看隻有從孔夫子那裏借鑒,曰仁心,曰恕道,或者如老百姓所說:講人情。如果一個時代沒有道德支柱,隻剩下**裸的自私和無情,將是極其可怕的事。我們現在常說提高民族的素質,什麽素質?應該是文化素質、心理素質、倫理道德素質。

我覺得林則徐的女兒的遺聯、《鞭打蘆花》,對提高民族倫理道德素質,是有作用的。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