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逝水自序:我的世界

外麵的世界很精彩,我的世界很平常。

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到處是河。可是我既不會遊泳,也不會使船,走在鄉下的架得很高的狹窄的木橋上,心裏都很害怕。於此可見,我是個沒出息的人。高郵湖就在城西,抬腳就到,可是我竟然沒有在湖上泛過一次舟,我不大愛動。華南人把到外麵創一番事業,叫做“闖世界”,我不是個闖世界的人。我不能設計自己的命運,隻能由著命運擺布。

從出生到初中畢業,我是在本城度過的。這一段生活已經寫在《逝水》裏。除了家、學校,我最熟悉的是由科甲巷至新巷口的一條叫做“東大街”的街。我熟習沿街的店鋪、作坊、攤子。到現在我還能清清楚楚地描繪出這些店鋪、作坊、攤子的樣子。我每天要去玩一會的地方是我祖父所開的“保全堂”藥店。我認識不少藥,會搓蜜丸,攤膏藥。我熟習中藥的氣味,熟習由前麵店堂到後麵堆放草藥的棧房之間的腰門上的一副藍漆字對聯:“春暖帶雲鋤芍藥,秋高和露種芙蓉”。我熟習大小店鋪的老板、店夥、工匠。我熟習這些屬於市民階層的各色人物的待人接物,言談話語,他們身上的美德和俗氣。這些不僅影響了我的為人,也影響了我的文風。

我的高中一二年級是在江陰讀的,南菁中學。江陰是一個江邊的城市,每天江裏漲潮,城裏的河水也隨之上漲。潮退,河水又歸平靜。行過虹橋,看河水漲落,有一種無端的傷感。難忘墩看梅花遇雨,攜手泥塗;君山偶遇,遂成離別。幾年前我曾往江陰尋夢,緣慳未值。我這輩子大概不會有機會再到江陰了。

高三時江陰失陷了,我在淮安、鹽城輾轉“借讀”。來去匆匆,未留隻字。

我在昆明住過七年,一九三九至一九四六。前四年在西南聯大。初到昆明時,身上還有一點帶去的錢,可以吃館子,騎馬到黑龍潭、金殿。後來就窮得丁當響了,真是“囚首垢麵,而讀詩書”。後三年在中學教書,在黃土坡、觀音寺、白馬廟都住過。

一九四六年夏至一九四七年冬,在上海,教中學。上海無風景,法國公園、兆豐公園都隻有一點點大。

一九四八年我在午門曆史博物館工作。我住的地方很特別,在右掖門下,據說原是錦衣衛值宿的所在。

一九四九年三月,參加四野南下工作團。五月,至漢口,在礄口二女中任副教導主任。

一九五〇年夏,回北京。在東單三條、河泊廠都住過一陣。

一九五八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張家口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我和農業工人——也就是農民在一起生活了四年,對農村、農民有了比較切近的認識。

一九六一年底回北京後住甘家口。不遠就是玉淵潭,我幾乎每天要圍著玉淵潭散步,和菜農、遛鳥的人閑聊,得到不少知識。

我在一個京劇院當了十幾年編劇。認識了一些名角,也認識了一些值得同情但也很可笑的小人物,增加了我對“人生”的一分理解。

我到過不少地方,到過西藏、新疆、內蒙、湖南、江西、四川、廣東、福建,登過泰山,在武夷山和永嘉的楠溪江上坐過竹筏……但我於這些地方都隻是一個過客,雖然這些地方的山水人情也曾流入我的思想,畢竟隻是過眼煙雲。

我在這個世界走來走去,已經走了七十三年。我還能走得多遠,多久?

一九九三年九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