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學
我讀的小學是縣立第五小學,簡稱五小,在城北承天寺的旁邊,五小有一支校歌。我在小說《徙》的開頭提到這支校歌。歌詞如下:
西挹神山爽氣,
東來鄰寺疏鍾,
看吾校巍巍峻宇,
連雲櫛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塵囂遠,
無女無男教育同。
桃紅李白,芬芳馥鬱,
一堂濟濟坐春風。
願少年,乘風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神山爽氣”是秦郵八景之一。“神山”即“神居山”,在高郵湖西,我沒有去過,“爽氣”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麽樣子的氣。“東來鄰寺疏鍾”的“鄰寺”即承天寺。這倒是每天必須經過的。這是一座古寺,張士誠就是在承天寺稱王的。張士誠攻下高郵在至正十三年(一三五三),稱王在次年。那時就有這座寺了。以後也沒聽說重修過(我沒見過重修碑記)。這也就是一個一般的寺廟。一個大雄寶殿,三世佛;殿後是站在鼇魚頭上的南海觀音;西側是羅漢堂,羅漢堂有一口大鍾,我寫的《幽冥鍾》就是寫的這口鍾;東邊是僧眾的宿舍和膳堂,廊子上掛了一條很大的木頭魚,畫出藍色的魚鱗,一口像倒掛的如意雲頭的鐵磬,木魚鐵磬從來沒聽見敲響過。寺古房舊僧白頭,佛像髹漆都暗淡了。看不出一點張士誠即位稱王的痕跡。他在什麽地方坐朝的呢?總不能在大雄寶殿上,也不會在羅漢堂裏。
學校的對麵,也就是承天寺的對麵,是“天地壇”。原來大概是祭天地的地方,但我從小就沒有見過祭過天地。這是一片很大的空地,安下一個足球場還有富餘。天地壇四邊有磚砌的圍牆,但是除了五小的學生來踢球,跑步,可以說毫無用處。壇的四麵長滿了荒草,草叢中有枸杞,秋天結了很多紅果子,我們叫它“狗奶子”。
“巍巍峻宇”,“連雲櫛比”,實在過於誇張了。一個隻有六個班的小學,怎麽能有這樣高大,這樣多的房子呢!
學校門外的地勢比校內高,進大門,要下一個慢坡,慢坡是“站磚”鋪的。不是筆直的,而是有點彎。不知道為什麽,我們對這道彎彎的慢坡很有感情。如果它是筆直的,就沒有意思了。
慢坡的東端是門房,同時也是齋夫(校工)詹大胖子的宿舍。詹大胖子牆上掛著一架時鍾,桌上有一把銅鈴,一個玻璃匣子放著花生糖、芝麻糖,是賣給學生吃的。學校不許他賣,他還是偷偷地賣。
詹大胖子的房子的對麵,隔著慢坡,是大禮堂。大禮堂的用處是做“紀念周”,開“同樂會”。平常日子,是音樂教室,唱歌。
大禮堂的北麵是校園。校園裏花木不多,比較突出的是一架很大的“十姊妹”。我對這個校園留下很深的印象是:有一年我們縣境鬧蝗蟲,蝗蟲一過,遮天蔽日,學校裏遍地都是蝗蟲,我們就見蝗蟲就捉,到校園裏用兩塊磚頭當磨子,把蝗蟲磨得稀爛。蝗蟲太可惡了!
校園之北,是教務處。一個很大的房間,兩邊靠牆擺了幾張三屜桌,供教員備課,批改學生作業。當中有一張相當大的會議桌。這張會議桌平常不開會,有一個名叫夏普天的教員在桌上畫炭畫像。這夏普天(不知道為什麽,學生背後都不稱他為“夏先生”,徑稱之為“夏普天”,有輕視之意)在教員中有其特別處。一是他穿西服(小學教員穿西服者甚少);二是他在教小學之外還有一個副業:畫像。用一個刻有方格的有四隻腳的放大鏡,放在一張照片上,在大張的畫紙上畫了經緯方格,看著放大鏡,勾出鉛筆細線條,然後用剪禿了的羊毫筆,蘸炭粉,塗出深淺濃淡。說是“塗”不大準確,應該說是“蹭”。我在小學時就知道這不叫藝術,但是有人家請他畫,給錢。夏普天的畫像真正隻是謀生之術。夏家原是大族,後來敗落了。夏普天畫像,實非不得已。過了好多年,我才知道夏普天是我們縣的最早的共產黨員之一!夏普天給我的印象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
教務處的北麵是幼稚園。現在一般都叫幼兒園,我入園時叫幼稚園。五小設幼稚園是創舉。這個幼稚園是全縣第一個幼稚園。
幼稚園的房子是新蓋的。一切都是新的。新磚、新瓦、新門、新窗。這座房子有點特別,是六角形的。進門,是一個寬敞明亮的大廳。鋪著漆成棗紅色的地板,用白漆畫出一個很大的圓圈。這圓圈是為了讓“小朋友”沿著唱歌跳舞而畫出的。“小朋友”每天除了吃點心,大部分時間是唱歌跳舞。規定:上幼稚園的“小朋友”的家裏都要預備一雙“軟底鞋”,——普通的布鞋,但是鞋底是幾層布“絎”出來的軟底。
幼稚園的老師是王文英,她是我們縣裏頭一個從“幼稚師範”畢業的專業老師。整個幼稚園隻有一個老師,教唱歌、跳舞都是她。我在幼稚園學過很多歌,有一些是“表演唱”。我至今記得的是《小羊兒乖乖》,母親出去了,狼來了:
狼:小羊兒乖乖,
把門兒開開,
快點兒開開,
我要進來。
小羊:不開不開不能開,
母親不回來,
誰也不能開。
狼:小兔子乖乖,
把門兒開開,
快點兒開開,
我要進來。
小兔:不開不開不能開,
母親不回來,
誰也不能開。
狼:小螃蟹乖乖,
把門兒開開,
快點兒開開,
我要進來。
螃蟹:就開就開我就開——(開門)
狼:啊嗚!(把小螃蟹吃了)
小羊、小兔:可憐小螃蟹,
從此不回來。
另外還有:
拉鋸,送鋸,
你來,我去。
拉一把,推一把,
嘩啦嘩啦起風啦。
小小狗,快快走;
小小貓,快快跑!
(王老師除了教唱,領著小朋友唱,還用一架風琴伴奏。)
幼稚園門外是一個遊戲場,有一個沙坑,一架秋千,還有一個“巨人布”。一根粗大柱,半截埋在土裏,柱頂有一個火炬形的頂子,頂與柱之間是鐵的軸輥,柱頂牽出八條粗麻繩,小朋友各攥住一根麻繩,連跑幾步,拳起腿一悠,柱頂即轉動,小朋友能悠好多圈。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個遊戲器械為什麽叫“巨人布”。也許應該寫成“巨人步”。這種遊戲大概是從外國傳進來的。
在全班小朋友中我是最受王老師寵愛的。我們那一班臨畢業前曾在遊戲場上照了一張合影。我騎在一頭木馬上。這是我第一次留了一回馬上英姿(另外還有一個同學騎在一個灰色的木鴨子上,其他小朋友都蹲著,坐著)。
我離開五小後很少和王老師見麵。我十九歲離開家鄉。和王老師不通音訊。她和我的初中國文老師張道仁先生結了婚,我也不知道。
一九八六年我回了一次故鄉,帶了兩盒北京的果脯,去看張老師和王老師。我給張老師和王老師都寫了一張字。給王老師寫的是一首不文不白的韻文:
“小羊兒乖乖,
把門兒開開”,
歌聲猶在,耳畔徘徊。
念平生美育,
從此培栽。
我今亦老矣,
白髭盈腮。
但師恩母愛,
豈能忘懷。
願吾師康健,
長壽無災。
這首“詩”使王老師哭了一個晚上。她對張先生說:“我教了那麽多學生,還沒有一個來看看我的。”張先生非常感慨地再三說:“師恩母愛!師恩母愛!……”他說王老師告訴他,我上幼稚園的時候還戴著我媽媽的孝。王老師不說,我還真不記得。
教務處和幼稚園的東麵,是一、二、三、四年級教室。兩排。兩排教室之前是一片空地。空地的路邊有幾棵很大的梧桐。到了秋天,落了一地很大的梧桐葉。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一葉落而天下驚秋”。而且不勝感慨。我們撿梧桐子。梧桐子炒熟了,是可以吃的,很香。
往後走,是五年級、六年級教室。這是另外一個區域,不僅因為隔著一個院子,有幾棵桂花,而且因為五、六年級是“高年級”(一、二年級是初年級,三、四年級是中年級),到了這裏儼然是“大人”了,不再是毛孩子了。
五年級教室在西邊的平地上。教室外麵是一口塘。塘裏有魚。常常看到有打魚的來摸魚,有時摸上很大的一條。從五年級的北窗伸出釣竿,就可以釣魚。我有一次在窗裏看著一條大黑魚咬了鉤,心裏怦怦跳。不料這條大黑魚使勁一掙,把釣線掙斷了,它就帶著很長的一截釣線遊走了!
六年級教室在一座樓上。這樓是承天寺的舊物,年久失修,真是一座“危樓”,在樓上用力蹦跳,樓板都會顫動。然而它竟也不倒。
我小時了了。去年回鄉,遇到一個小學同班姓許的同學(他現在是有名的中醫),說我多年都是全班第一。他大概記得不準,我從三年級後算術就不好。語文(初中年級叫“國語”,高年級叫“國文”)倒是總是考第一的。
我覺得那時的語文課本有些篇是選得很好的。一年級開頭雖然是“大狗跳,小狗叫”,後麵卻有《詠雪》這樣的詩:
一片一片又一片,
兩片三片四五片,
七片八片九十片,
飛入蘆花都不見。
我學這一課時才虛歲七歲,可是已經能夠感受到“飛入蘆花都不見”的美。我現在寫散文、小說所用的方法,也許是從“飛入蘆花都不見”悟出的。
二年級課文中有兩則謎語,其中一則是:
遠觀山有色,
近聽水無聲,
春去花還在,
人來鳥不驚。
謎底是:畫。這對培養兒童的想象力是有好處的。
我希望教育學家能搜集各個時期的課本,研究研究,吸取有益的部分,用之今日。
教三、四年級語文的老師是周席儒。我記不得他教的課文了,但一直覺得他真是一個純然儒者。他總是坐在三年級和四年級教室之間的一間小屋的桌上批改學生的作文,“判”大字。他判字極認真,不隻是在字上用紅筆畫圈,遇有筆劃不正處,都用紅筆矯正。有“間架”不平衡的字,則於字旁另書此字示範。我是認真看周先生判的字而有所領會的。我的毛筆字稍具功力,是周先生砸下的基礎。周先生非常喜歡我。
教五年級國文的是高北溟先生。關於高先生,我寫過一篇小說《徙》。小說,自然有很多地方是虛構,但對高先生的為人治學沒有歪曲。關於高先生,我在下一篇《初中》中大概還會提到,此處從略。
教六年級國文的是張敬齋,張先生據說很有學問,但是他的出名卻是因為老婆長得漂亮,外號“黑牡丹”。他教我們《老殘遊記》,講得有聲有色。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大明湖上的對聯:“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這使我對濟南非常向往。但是他講“黑妞白妞說書”,文章裏提到一個湖南口音的人發了一通議論,張先生也就此發了一通議論,說:為什麽要說“湖南口音”呢?因為湖南話很蠻,俗說是“湖南騾子”。這實在是沒有根據。我長大後到過湖南,從未聽湖南人說自己是“騾子”。外省人也不叫湖南人是“湖南騾子”。不像外省人說湖北人是“九頭鳥”,湖北人自己也承認。也許張先生的話有證可查,但我小時候就覺得他是胡說。不知道為什麽,我對張先生的“歪批”總也忘不了。
我在五小頗有才名,是因為我的畫畫得不錯。教我們圖畫的老師姓王,因為他有一個口頭語:“譬如”,學生就給他起了個外號:“王譬如”。王先生有時帶我們出校“野外寫生”,那是最叫人高興的事。常去的地方是運河堤,因為離學校很近。畫得最多的是堤上的柳樹,用的是六個B的鉛筆。
一九九一年十月,我回高郵,見到同班同學許醫生,他說我曾經送過他一張畫:隻用大拇指蘸墨,在紙上一按,加幾筆犄角、四蹄、尾巴,就成了一頭牛。大拇指有腡紋,印在紙上有牛毛效果。我三年級時是畫過好些這種牛。後來就沒有再畫。
我對五小很有感情。每天上學、暑假、寒假還會想起到五小看看。夏天,到處長了很高的草。有一年寒假,大雪之後,我到學校去。大門沒有鎖,輕輕一推就開了。沒有一個人,連詹大胖子也不在。一片白雪,萬籟俱靜。我一個人踏雪走了一會,心裏很感傷。
我十九歲離鄉,六十六歲回故鄉住了幾天。我去看看我的母校:什麽也沒有了。承天寺、天地壇,都沒有了。五小當然沒有了。
這是我的小學,我親愛的,親愛的小學!
“願少年,乘風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一九九二年八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