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遊台
文遊台是我們縣首屈一指的名勝古跡。台在泰山廟後。
泰山廟前有河,曰澄河。河上有一道拱橋,橋很高,橋洞很大。走到橋上,上麵是天,下麵是水,覺得體重變得輕了,有淩空之感。拱橋之美,正在使人有淩空感。我們每年清明節後到東鄉上墳都要從橋上過(鄉俗,清明節前上新墳,節後上老墳)。這正是雜花生樹,良苗懷新的時候,放眼望去,一切都使人心情極為舒暢。
澄河產瓜魚,長四五寸,通體雪白,瑩潤如羊脂玉,無鱗,無刺,背部有細骨一條,烹製後骨亦酥軟可吃。極鮮美。這種魚別處其實也有,有的地方叫水仙魚,北京偶亦有賣,叫麵條魚。但我的家鄉人認定這種魚隻有我的家鄉有,而且隻有文遊台前麵澄河裏有!家鄉人愛家鄉,隻好由著他說。不過別處的這種魚不似澄河所產的味美,倒是真的。因為都經過冷藏轉運,不新鮮了。為什麽叫“瓜魚”呢?據說是因黃瓜開花時魚始出,到黃瓜落架時就再捕不到了,故又名“黃瓜魚”。是不是這麽回事,誰知道。
泰山廟亦名東嶽廟,差不多每個縣裏都有的,其普遍的程度不下於城隍廟。所祀之神稱為東嶽大帝。泰山廟的香火是很盛的,因為好多人都以為東嶽大帝是管人的生死的。每逢香期,初一十五,特別是東嶽大帝的生日(中國的神佛都有一個生日,不知道是從什麽檔案裏查出來的)來燒香的善男信女(主要是信女)絡繹不絕。一進廟門就聞到一股觸鼻的香氣。從門樓到甬道,兩旁排列的都是乞丐,大都偽裝成瞎子、啞巴、爛腿的殘廢(爛腿是用蠟燭油畫的),來燒香的總是要準備一兩吊銅錢施舍給他們的。
正麵是大殿,神龕裏坐著大帝,油白臉,疏眉細目,五綹長須,頗慈祥的樣子。穿了一件簇新的大紅蟒袍,手捧一把折扇。東嶽大帝何許人也?據說是《封神榜》上的黃飛虎!
正殿兩旁,是“七十二司”,即陰間的種種酷刑,上刀山、下油鍋、鋸人、磨人……這是對活人施加的精神威懾:你生前做壞事,死後就是這樣!
我到泰山廟是去看戲。
正殿的對麵有一座戲台。戲台很高,下麵可以走人。這倒也好,看戲的不會往前頭擠,因為太靠近,看不到台上的戲。
戲台與正殿之間是觀眾席。沒有什麽“席”,隻是一片空場,看戲的大都是站著。也有自己從家裏扛了長凳來坐著看的。
沒有什麽名角,也沒有什麽好戲。戲班子是“草台班子”,因為隻在裏下河一帶轉,亦稱“下河班子”。唱的是京戲,但有些戲是徽調。不知道為什麽,哪個班子都有一出《掃鬆下書》。這出戲劇情很平淡,我小時最不愛看這出戲。到了生意不好,沒有什麽觀眾的時候(這種戲班子,觀眾入場也還要收一點錢),就演《三本鐵公雞》,再不就演《九更天》、《殺子報》。演《殺子報》是要加錢的,因為下河班子的聞太師勾的是金臉。下河班子演戲是很隨便的,沒有準綱準詞。隻有一年,來了一個叫周素娟的女演員,是個正工青衣,在南方的科班時坐科學過戲,唱戲很規矩,能唱《武家坡》、《汾河灣》這類的戲,甚至能唱《祭江》、《祭塔》……。我的家鄉真懂京戲的人不多,但是在周素娟唱大段慢板的時候,台下也能鴉雀無聲,聽得很入神。周素娟混得到裏下河來搭班,是“賣了胰子”落魄了。有一個班子有一個大花臉,嗓子很衝,姓顏,大家就叫他顏大花臉。有一回,我聽他在戲台旁邊的廊子上對著燒開水的“水鍋”大聲嚷嚷:“打洗臉水!”我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一腔悲憤,滿腹牢騷。我一直對顏大花臉的喊叫不能忘。江湖藝人,吃這碗開口飯,是充滿辛酸的。
泰山廟正殿的後麵,即屬於文遊台範圍,沿磚路北行,路東有秦少遊讀書台。更北,地勢漸高即文遊台。台基是一個大土墩。墩之一側為四賢祠。四賢名字,說法不一。這本是一個“**祠”,是一位蒲圻“先生”把它改造了的。蒲圻先生姓胡,字堯元。明代張誕《謁文遊台四賢祠》詩雲:“邇來風流久澌燼,文遊名在無遺蹤。雖有高台可遊眺,異端丹碧徒穹窿。嘉禾不植稂莠盛,邦人奔走如狂矇。蒲圻先生獨好古,一掃陋俗隆高風。長繩倒拽**象出,易以四子衣冠容。”這位蒲圻先生實在是多事,把“**象”留下來讓我們看看也好。我小時到文遊台,不但看不到**象,連“四子衣冠容”也沒有,隻有四個藍地金字的牌位。墩之正麵為盍簪堂。“盍簪”之名,比較生僻。出處在易經。《易·豫》:“勿疑,朋盍簪。”王弼注:“盍,合也;簪,疾也。”孔穎達疏:“群朋合聚而疾來也。”如果用大白話說,就是“快來堂”。我覺得“快來堂”也挺不錯。我們小時候對盍簪堂的興趣比四賢祠大得多,因為堂的兩壁刻著《秦郵帖》。小時候以為帖上的字是這些書法家在高郵寫的。不是的。是把各家的書法雜湊起來的(帖都是雜湊起來的)。帖是清代嘉慶年間一個叫師亮采的地方官屬錢梅溪刻的。錢泳《履園叢話》:“二十年乙亥……是年秋八月為韓城師禹門太守刻《秦郵帖》四卷,皆取蘇東坡、黃山穀、米元章、秦少遊諸公書,而殿以鬆雪、華亭二家。”曾有人考證,帖中書頗多“贗鼎”,是假的,我們不管這些,對它還是很有感情。我們用薄紙蒙在帖上,用鉛筆來回磨蹭,把這些字“搨”下來帶回家。有時翻出來看看,覺得字很美。
盍簪堂後是一座木結構的樓,是文遊台的主體建築。樓頗宏大,東西兩麵都是大窗戶。我讀小學時每年“春遊”都要上文遊台,趴在兩邊窗台上看半天。東邊是農田,碧綠的麥苗,油菜、蠶豆正在開花,很喜人。西邊是人家,鱗次櫛比,最西可看到運河堤上的楊柳,看到船帆在樹頭後麵緩緩移動。緩緩移動的船帆叫我的心有點酸酸的,也甜甜的。
文遊台的出名,是因為這是蘇東坡、秦少遊、王定國、孫莘老聚會的地方,他們在樓上飲酒、賦詩、傾談、笑傲。實際上文遊諸賢之中,最感動高郵人心的是秦少遊。蘇東坡隻是在高郵停留一個很短的時期。王定國不是高郵人。孫莘老不知道為什麽給人一個很古板的印象,使人不大喜歡。文遊台實際上是秦少遊的台。
秦少遊是高郵人的驕傲,高郵人對他有很深的感情,除了因為他是大才子,“國士無雙”,詞寫得好,為人正派,關心人民生活(著過《蠶書》)……還因為他一生遭遇很不幸。他的官位不高,最高隻做到“正字”,後半生一直在遷謫中度過。四十六歲“坐黨籍”改館閣校勘,出為杭州通判。這一年由於禦史劉拯給他打了小報告,說他增損《實錄》,貶監處州酒稅。叫一個才子去管酒稅,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四十八歲因為有人揭發他寫佛書,削秩徙郴州。五十歲,遷橫州。五十一歲遷雷州。幾乎每年都要調動一次,而且越調越遠。後來朝廷下了赦令,廷臣多內徙,少遊啟程北歸,至藤州,出遊光華亭,索水欲飲,水至,笑視之而卒,終年五十三歲。
遷謫生活,難以為懷,少遊晚年詩詞頗多傷心語,但他還是很曠達,很看得開的,能於顛沛中得到苦趣。明陶宗儀《說郛》卷八十二:
秦觀南遷,行次郴州遇雨,有老仆滕貴者,久在少遊家,隨以南行,管押行李在後,泥濘不能進,少遊留道傍人家以俟,久之方槃跚策杖而至,視少遊歎曰:“學士,學士!他們取了富貴,做了好官,不枉了恁地,自家做甚來陪奉他們!波波地打閑官,方落得甚聲名!”怒而不飯。少遊再三勉之,曰“沒奈何。”其人怒猶未已,曰:“可知是沒奈何!”少遊後見鄧博文言之,大笑,且謂鄧曰:“到京見諸公,不可不舉似以發大笑也。”
我以為這是秦少遊傳記資料中寫得最生動的一則。而且是可靠的。這樣如聞其聲的口語化的對白是偽造不來的。這也是白話文學史中很珍貴的資料,老仆、少遊,都躍然紙上。我很希望中國的傳記文學、曆史題材的小說戲曲都能寫成這樣。然而可遇而不可求。現在的傳記、曆史題材的小說,都空空廓廓,有事無人,而且注入許多“觀點”,使人搔癢不著,吞蠅欲吐。曆史連續電視劇則大多數是胡說八道!
東坡聞少遊凶信,歎曰:“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嗚呼哀哉。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