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斯是陋室

西南聯大的校舍很分散,很多處是借用昆明原有的房屋,學校、祠堂。自建的,集中,成片的校舍叫“新校舍”。

新校舍大門南向,進了大門是一條南北大路。這條路是土路,下雨天滑不留足,摔倒的人很多。這條土路把新校舍劃分成東西兩區。

西邊是學生宿舍。土牆,草頂。土牆上開了幾個方洞,方洞上豎了幾根不去皮的樹棍,便是窗戶。挨著土牆排了一列雙人木床,一邊十張,一間宿舍可住四十人,桌椅是沒有的。兩個裝肥皂的大箱摞起來。既是書桌,也是衣櫃。昆明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多肥皂箱,很便宜,男生女生多數都有這樣一筆“財產”。有的同學在同一宿舍中一住四年不挪窩,也有占了一個床位卻不來住的。有的不是這個大學的,卻住在這裏。有一位,姓曹,是同濟大學的,學的是機械工程,可是他從來不到同濟大學去上課,卻從早到晚趴在木箱上寫小說。有些同學成天在一起,樂數晨夕,堪稱知己。也有老死不相往來,幾乎等於不認識的。我和那位姓劉的曆史係同學就是這樣,我們倆同睡一張木床,他住上鋪,我住下鋪,卻很少見麵。他是個很守規矩,很用功的人,每天按時作息。我是個夜貓子,每天在係圖書館看一夜書,即天亮才回宿舍。等我回屋就寢時,他已經在校園樹下苦讀英文了。

大路的東側,是大圖書館。這是新校舍唯一的一座瓦頂的建築。每天一早,就有人等在門外“搶圖書館”,——搶位置,搶指定參考書。大圖書館藏書不少,但指定參考書總是不夠用的。

每月月初要在這裏開一次“國民精神總動員月會”,簡稱“國民月會”。把圖書館大門關上,釘了兩麵交叉的黨國旗,便是會場。所謂月會,就是由學校的負責人講一通話。講的次數最多的是梅貽琦,他當時是主持日常校務的校長(北大校長蔣夢麟、南開校長張伯苓)。梅先生相貌清臒,人很嚴肅,但講話有時很幽默。有一個時期昆明鬧霍亂,梅先生告誡學生不要在外麵亂吃,說:“有同學說‘我在外麵亂吃了好多次,也沒有得一次霍亂’,同學們!這種事情是不能有第二次的。”

更東,是教室區。土牆,鐵皮屋頂(塗了綠漆)。下起雨來,鐵皮屋頂被雨點打得乒乒乓乓地響,讓人想起王禹偁的《黃岡竹樓記》。

這些教室方向不同,大小不一,裏麵放了一些一邊有一塊平板,可以在上麵記筆記的木椅,都是本色,不漆油漆。木椅的設計可能還是從美國傳來的,我在愛荷華、耶魯都看見過。這種椅子的好處是不固定,可以從這個教室到那個教室任意搬來搬去。吳宓(雨僧)先生講《紅樓夢》,一看下麵有女生還站著,就放下手杖,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於是一些男同學就也趕緊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到寶姐姐、林妹妹都坐下了,吳先生才開始講。

這樣的陋室之中,卻培養了很多優秀的人才。

聯大五十周年校慶時,校友從各地紛紛返校。一位從國外趕回來的老同學(是個男生),進了大門就跪在地下放聲大哭。

前幾年我重回昆明,到新校舍舊址(現在是雲南師範大學)看了看,全都變了樣,什麽都沒有了,隻有東北角還保存了一間鐵皮屋頂的教室,也岌岌可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