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采薇

大學生大都愛吃,食欲很旺,有兩個錢都吃掉了。

初到昆明,帶來的盤纏尚未用盡,有些同學和家鄉郵匯尚通,不時可以得到接濟,一到星期天就出去到處吃館子。汽鍋雞、過橋米線、新亞飯店的過油肘子、東月樓的鍋貼烏魚、映時春的油淋雞、小西門馬家牛肉館的牛肉、厚德福的鐵鍋蛋、鬆鶴樓的乳腐肉、“三六九”(一家上海麵館)的大排骨麵,全都吃了一個遍。

錢逐漸用完了,吃不了大館子,就隻能到米線店裏吃米線、餌塊。當時米線的澆頭很多,有悶雞(其實隻是醬油煮的小方塊瘦肉,不是雞)、爨肉(即肉末,音川,雲南人不知道為什麽愛寫這樣一個筆畫繁多的怪字)、鱔魚、葉子(油炸肉皮煮軟,有的地方叫“響皮”,有的地方叫“假魚肚”)。米線上桌,都加很多辣椒,——“要解饞,辣加鹹”。如果不吃辣,進門就得跟堂倌說:“免紅!”

到連吃米線、餌塊的錢也沒有的時候,便隻有老老實實到新校舍吃大食堂的“夥食”。飯是“八寶飯”,通紅的糙米,裏麵有砂子、木屑、老鼠屎。菜,偶爾有一碗回鍋肉、炒豬血(雲南謂之“旺子”),常備的菜是鹽水煮芸豆,還有一種叫“魔芋豆腐”的紫灰色的,爛糊糊的淡而無味的奇怪東西。有一位姓鄭的同學告誡同學:飯後不可張嘴——恐怕飛出隻鳥來!

一九四四年,我在黃土坡一個中學教了兩個學期。這個中學是聯大同學辦的,沒有固定經費,薪水很少,到後來連一點極少的薪水也發不出來,校長(也是同學)隻能設法弄一點米來,讓教員能吃上飯。菜,對不起,想不出辦法。學校周圍有很多野菜,我們就吃野菜。校工老魯是我們的技術指導。老魯是山東人,原是個老兵,照他說,可吃的野菜簡直太多了,但我們吃得最多的是野莧菜(比園種的家莧菜味濃)、灰菜(雲南叫做灰藋菜,“藋”字見於《莊子》,是個很古的字),還有一種樣子像一根雞毛撣子的掃帚苗。野菜吃得我們真有些麵有菜色了。

有一個時期附近小山下柏樹林裏飛來很多硬殼昆蟲,黑色,形狀略似金龜子。老魯說這叫豆殼蟲,是可以吃的,好吃!他捉了一些,撕去硬翅,在鍋裏幹爆了,撒了一點花椒鹽,就起酒來。在他的示範下,我們也爆了一盤,閉著眼睛嚐了嚐,果然好吃。有點像鹽爆蝦,而且有一股柏樹葉的清香,——這種昆蟲隻吃柏樹葉,別的樹葉不吃。於是我們有了就酒的酒菜和下飯的葷菜。這玩意多得很,一會兒的工夫就能捉一大瓶。

要寫一寫我在昆明吃過的東西,可以寫一大本,撮其大要寫了一首打油詩。怕讀者看不明白,加了一些注解,詩曰:

重升肆裏陶杯綠,昆明的白酒分市酒和升酒。市酒是普通白酒,升酒大概是用市酒再蒸一次,謂之“玫瑰重升”,似乎有點玫瑰香氣。昆明酒店都是盛在綠陶的小碗裏,一碗可盛二小兩。

餌塊攤頭炭火紅。餌塊分兩種,都是米麵蒸熟了的。一種狀如小枕頭,可做湯餌塊、炒餌塊。一種是橢圓的餅,猶如鞋底,在炭火上烤得發泡,一麵用竹片塗了芝麻醬、花生醬、甜醬油、油辣子,對合而食之,謂之“燒餌塊”。

正義路邊養正氣,汽鍋雞以正義路牌樓旁一家最好。這家無字號,隻有一塊匾,上書大字:“培養正氣”,昆明人想吃汽鍋雞,就說:“我們今天去培養一下正氣”。

小西門外試撩青。小西門馬家牛肉極好。牛肉是蒸或煮熟的,不炒菜,分部位,如“冷片”、“湯片”……有的名稱很奇怪。如大筋(牛鞭)、“領肝”(牛肚)。最特別的是“撩青”(牛舌,牛的舌頭可不是撩青草的麽?但非懂行人覺得這很費解)。“撩青”很好吃。

人間至味幹巴菌,昆明菌子種類甚多,如“雞”,這是菌之王,但至今我還不知道為什麽隻在白蟻窩上長“牛肝菌”(色如牛肝,生時熟後都像牛肝,有小毒,不可多吃,且須加大量的蒜,否則會昏倒。有個女同學吃多了牛肝菌,竟至休克)。“青頭菌”,菌蓋青綠,菌絲白色,味較清雅。味道最為雋永深長,不可名狀的是幹巴菌。這東西中吃不中看,顏色紫褐,不成模樣,簡直像一堆牛屎,裏麵又夾雜了一些鬆毛、雜草。可是收拾幹淨了,撕成蟹腿狀的小片,加青辣椒同炒,一箸入口,酒興頓漲,飯量猛開。這真是人間至味!

世上饞人大學生。

尚有灰藋堪漫吃,藋字雲南讀平聲。

更循柏葉捉昆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