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舊病雜憶 對口

那年我還小,記不清是幾歲了。我母親故去後,父親晚上帶著我睡。我覺得脖子後麵不舒服,父親拿燈照照,腫了,有一個小紅點。半夜又照照,有一個小桃子大了。天亮再照照,有一個蓮子盅大了。父親說:壞了,是對口!

“對口”是長在第三節頸椎處的惡瘡,因為正對著嘴,故名“對口”,又叫“砍頭瘡”。過去刑人,下刀處正在這個地方。——殺頭不是亂砍的,用刀在第三頸節處使巧勁一推,腦袋就下來了,“身首異處”。“對口”很厲害,弄不好會把脖子爛通。——那成什麽樣子!

父親拉著我去看張冶青。張冶青是我父親的朋友,是西醫外科醫生,但是他平常極少為人治病,在家閑居。他叫我趴在茶幾上,看了看,哆裏哆嗦地找出一包手術刀,挑了一把,在酒精燈上燒了燒。這位張先生,連麻藥都沒有!我父親在我嘴裏塞了一顆蜜棗,我還沒有一點準備,隻聽得“呼”的一聲,張先生已經把我的對口豁開了。他怎麽擠膿擠血,我都沒看見,因為我趴著。他拿出一卷繃帶,搓成條,蘸上藥,——好像主要就是凡士林,用一個鑷子一截一截塞進我的刀口,好長一段!這是我看見的。我沒有覺得疼,因為這個對口已經熟透了,隻覺得往裏塞繃帶時怪癢癢。都塞進去了,發脹。

我的蜜棗已經吃完了,父親又塞給我一顆,回家!

張先生囑咐第二天去換藥。把繃帶條抽出來,再用新的蘸了藥的繃帶條塞進去。換了三四次。我注意塞進去的繃帶條越來越短了。不幾天,就收口了。

張先生對我父親說:“令郎真行,哼都不哼一聲!”幹嘛要哼呢?我沒覺得怎麽疼。

以後,我這一輩子遇到生理上或心理上的病痛時,我都很少哼哼。難免要哼,但不是死去活來,弄得別人手足無措,惶惶不安。

現在我的後頸至今還落下了個疤拉。

銜了一顆蜜棗,就接受手術,這樣的人大概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