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疼
我從大學時期,牙就不好。一來是營養不良,饑一頓,飽一頓;二來是不講口腔衛生。有時買不起牙膏,常用食鹽、煙灰胡亂地刷牙。又抽煙,又喝酒。於是牙齒齲蛀,時常發炎,——牙疼。牙疼不很好受,但不至於像契訶夫小說《馬姓》裏的老爺一樣疼得吱哇亂叫。“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不見得。我對牙疼泰然置之,而且有點幸災樂禍地想:我倒看你疼出一朵什麽花來!我不會疼得“五心煩躁”,該咋著還咋著。照樣活動。腮幫子腫得老高,還能談笑風生,語驚一座。牙疼於我何有哉!
不過老疼,也不是個事。有一隻槽牙,已經活動,每次牙疼,它是禍始。我於是決心拔掉它。昆明有一個修女,又是牙醫,據說治牙很好,又收費甚低,我於是攢借了一點錢,想去找這位修女。她在一個小教堂的側門之內“懸壺”。不想到了那裏,側門緊閉,門上貼了一個字條:修女因事離開昆明,休診半個月。我當時這個高興呀!王子猷雪夜訪戴,乘興而去,興盡而歸,何必見戴!我拿了這筆錢,到了小西門馬家牛肉館,要了一盤冷拚,四兩酒,美美地吃了一頓。
昆明七年,我沒有治過一次牙。
在上海教書的時候,我聽從一個老同學母親的勸告,到她熟識的私人開業的牙醫處讓他看看我的牙。這位牙科醫生,聽他的姓就知道是廣東人,姓麥。他拔掉我的早已糟朽不堪的槽牙。他的“手藝”(我一直認為治牙鑲牙是一門手藝)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對他很有好感,因為他的候診室裏有一本A.紀德的《地糧》。牙科醫生而讀紀德,此人不俗!
到了北京,參加劇團,我的牙越發的不行,有幾顆跟我陸續辭行了。有人勸我去裝一副假牙,否則尚可效力的牙齒會向空缺的地方發展。通過一位名琴師的介紹,我去找了一位牙醫。此人是京劇票友,唱大花臉。他曾為馬連良做過一枚內外純金的金牙。他拔掉我的兩顆一提溜就下來的病牙,給我做了一副假牙,說:“你這樣就可以吃飯了,可以說話了。”我還是應該感謝這位票友牙醫,這副假牙讓我能吃爆肚,雖然我覺得他頗有江湖氣,不像上海的麥醫生那樣有書卷氣。
“**”中,我正要出劇團的大門,大門“哐”的一聲被踢開,正摔在我的臉上。我當時覺得嘴裏亂七八糟!吐出來一看,我的上下四顆門牙都被震下來了,假牙也斷成了兩截。踢門的是一個翻跟頭的武戲演員,沒有文化。就是他,有一天到劇團來大聲嚷嚷:“同誌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往後吃油餅便宜了!”——“怎麽啦?”——“大慶油田出油了!”這人一向是個冒失鬼。劇團的大門是可以裏外兩麵開的玻璃門,玻璃上糊了一層報紙,他看不見裏麵有人出來。這小子不推門,一腳踹開了。他直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說:“沒事兒!沒事兒!你走吧!”對這麽個人,我能說什麽呢?他又不是有心。掉了四顆門牙,竟沒有流一滴血,可見這四顆牙已經衰老到什麽程度,掉了就掉了吧。假牙左邊半截已經沒有用處,右邊的還能湊合一陣。我就把這半截假牙單擺浮擱地安在牙**,既沒有鉤子,也沒有套子,嗨,還真能嚼東西。當然也有不方便處:一、不能吃脆蘿卜(我最愛吃蘿卜);二、不能吹笛子了(我的笛子原來是吹得不錯的)。
這樣對付了好幾年。直到一九八五年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香港前,我才下決心另裝一副假牙。有人跟我說:“瞧你那嘴牙,七零八落,簡直有傷國體!”
我找到一個小醫院,建築工人醫院。醫院的一個牙醫師小宋是我的讀者,可以不用掛號、排隊,進門就看。小宋給我檢查了一下,又請主任醫師來看看。這位主任用鑷子依次掰了一下我的牙,說:“都得拔了。全部‘二度動搖’。做一副滿口。這麽湊合,不行。做一副,過兩天,又掉了,又得重做,多麻煩!”我說:“行!不過再有一個月,我就要到香港去,拔牙、安牙,來得及嗎?”——“來得及。”主任去準備麻藥,小宋悄悄跟我說:“我們主任,是在日本學的。她的勁兒特別大,出名的手狠。”我的碩果僅存的十一顆牙,一個星期,分三次,全部拔光。我於拔牙,可謂曾經滄海,不在乎。不過拔牙後還得修理牙床骨,——因為牙掉的先後不同,早掉的牙床骨已經長了突起的骨質小骨朵,得削平了。這位主任真是大刀闊斧,不多一會,就把我的牙骨鏟平了。小宋帶我到隔壁找做牙的技師小馬,當時就咬了牙印。
一般拔牙後要經一個月,等傷口長好才能裝假牙。但有急需,也可以馬上就做,這有個專用名詞,叫做“即刻”。
“即刻”本是權宜之計,小馬讓我從香港回來再去做一副。我從香港回來,找了小馬,小馬把我的假牙看了看,問我:“有什麽不舒服嗎?”——“沒有。”——“那就不用再做了,你這副很好。”
我從拔牙到裝上假牙,一共才用了兩個星期,而且一次成功,少有。這副假牙我一直用到現在。
常見很多人安假牙老不合適,不斷修理,一再重做,最後甚至就不再戴。我想,也許是因為假牙做得不好,但是也由於本人不能適應,稍不舒服,即覺得別扭。要能適應。假牙嘛,哪能一下就合適,開頭總會格格不入的。慢慢地,等牙床和假牙已經嚴絲合縫,渾然一體,就好了。
凡事都是這樣,要能適應、習慣、湊合。
一九九二年二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