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才子趙樹理

趙樹理是個高個子。長臉。眉眼也細長。看人看事,常常微笑。

他是個農村才子。有時趕集,他一個人能唱一台戲。口念鑼鼓,拉過門,走身段,夾白帶做還誤不了唱。他是長治人,唱的當然是上黨梆子。他在單位晚會上曾表演過。下班後他常一個人坐在傳達室裏,用兩個指頭當鼓箭,敲打鑼鼓,如醉如癡,非常“投入”。嚴文井說趙樹理五音不全。其實趙樹理的音準是好的,恐怕倒是嚴文井有點五音不全,聽不準。不過是他的高亢的上黨腔實在有點吃他不消!他愛“起霸”,也是摣手舞腳,看過北京的武生起霸,再看趙樹理的,覺得有點像螳螂。

他能彈三弦,不常彈。他會刻圖章,我沒有見過。他的字寫得很好,是我見過的作家字裏最好的,他的散文《寫金字》寫的大概是他自己的真事。字是歐字底子,結體稍長,字如其人。他的稿子非常幹淨,極少塗改。他寫稿大概不起草。我曾見過他的底稿,隻是一些人物名姓,東一個西一個,姓名之間牽出一些細線,這便是原稿了,考慮成熟,一口嗬成。趙樹理衣著不講究,但對寫稿有潔癖。他痛恨人把他文章中的“你”字改成“妳”字(有一個時期有些人愛寫“妳”字,這是一種時髦),說:“當麵說話,第二人稱,為什麽要分性別?——‘妳’也不讀‘你’!”他在一篇稿子的頁邊批了一行字:“排版校對同誌請注意,文內所有‘你’字,一律不準改為‘妳’,否則要負法律責任。”這篇稿子是經我手發的,故記得很清楚。

趙樹理是《說說唱唱》副主編,實際上是執行主編。他是負責發稿的。有時沒有好稿,稿發不出,他就從編輯部抱了一堆稿子回屋裏去看,不好,就丟在一邊,弄得一地都是廢稿。有時忽然發現一篇好稿,就欣喜若狂。他說這種編輯方法是“絕處逢生”。陳登科的《活人塘》就是這樣發現的。這篇作品能夠發表也真有些偶然,因為稿子有許多空缺的字和陳登科自造的字,有一個字,大家都猜不出,後來是康濯猜出來了,是“趴”,馬(馬的繁體字)沒有四條腿,可不是趴下了?寫信去問陳登科,果然!

有時實在沒有好稿,康濯就說:“老趙,你自己來一篇吧!”趙樹理關上門,寫出了一篇名著《登記》(即《羅漢錢》)。

趙樹理吃食很隨便,隨便看到路邊的一個小飯攤,坐下來就吃。後來是胡喬木同誌跟他說:“你這麽亂吃,不安全,也不衛生。”他才有點選擇。他愛喝酒。每天晚上要到霞公府間壁一條胡同的餛飩攤上,來二三兩酒,一碟豬頭肉,吃兩個芝麻燒餅,喝一碗餛飩。他和老舍感情很好。每年老舍要在家裏請市文聯的幹部兩次客。一次是**開的時候,賞菊;一次是臘月二十三,老舍的生日。趙樹理必到,喝酒,劃拳。老趙劃拳與眾不同,兩隻手出拳,左右開弓,一會兒用左手,一會兒用右手。老舍摸不清老趙的拳路,常常敗北。

趙樹理很有幽默感。趙樹理的幽默和老舍的幽默不同。老舍的幽默是市民式的幽默,趙樹理的幽默是農民式的幽默。他常常想到一點什麽事,獨自咕咕地笑起來,誰也不知道他笑的什麽。他愛給他的小說裏的人起外號:翻得高、糊塗塗(均見《三裏灣》)……他寫的散文中有一個國民黨小軍官愛訓話,訓話中愛用“所以”,而把“所以”連讀成為“水”,於是農民聽起來很奇怪:他幹嘛老說“水”呀?他寫的《催租吏》為了“顯派”,戴了一副紅玻璃的眼鏡,眼鏡度數不對,他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農村的土路上走。

他抨擊時事,也往往以幽默的語言出之。有一個時期,很多作品對農村情況多粉飾誇張,他回鄉住了一陣,回來作報告,說農村情況不像許多作品那樣好,農民還很苦,城鄉差別還很大,說,我這塊表,在農村可以買五頭毛驢,這是塊“五驢表”!他因此受到批評。

趙樹理的小說有其獨特的抒情詩意。他善於寫農村的愛情,農村的女性。她們都很美,小飛蛾(《登記》)是這樣,小芹(《小二黑結婚》)也是這樣,甚至三仙姑(《小二黑結婚》)也是這樣。這些,當然有趙樹理自己的感情生活的憶念,是趙樹理的初戀感情的折射。但是趙樹理對愛情的態度是純真的,聖潔的。

× × 市文聯有一個幹部 × × × 是一個一貫專搞男女關係的**棍。他的亂搞簡直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他很注意保養,每天喝一大碗牛奶。看傳達室的老田在他的背後說:“你還喝牛奶,你每天吃一條牛也不頂!”× × × 和一個女的胡搞,用趙樹理的大衣墊在下麵,把趙樹理的一件貂皮領子禮服呢麵的狐皮大衣也弄髒了。趙樹理氣極了,拿了這件大衣去找文聯副主席李伯釗,說:“這是怎麽回事!”事隔多日,老趙調回山西,大家送他出門,老趙和大家一一握手。× × × 也來了,老趙趴在地下給 × × × 磕了一個頭,說:“ × × × 我可不跟你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