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萊生小爺

萊生小爺家有一隻鸚鵡。

萊生小爺是我們本家叔叔。我們那裏對和父親同一輩的弟兄很少稱呼“伯伯”、“叔叔”的,大都按他們的年齡次序稱呼“大爺”、“二爺”、“三爺”……年齡小的則稱之為“小爺”。汪萊生比我父親小好幾歲,我們就叫他“小爺”。有時連他的名字一起叫,叫“萊生小爺”,當麵也這樣叫。他和我父親不是嫡堂兄弟,但也不遠,兩房是常走動的。

萊生小爺家比較偏僻,大門開在方井巷東口。對麵是一片菜園。挨著萊生小爺家,往西,隻有幾戶人家。再西,出巷口即是“陰城”。“陰城”即一片亂葬崗子,層層疊疊埋著許多無主孤墳,草長得很高。

我的祖母——我們一族人都稱她“太太”,有時要出門走走,常到方井巷外看看野景,吩咐種菜園的人家送點菜到家裏。菜園現拔的菜叫“起水鮮”,比上市買的好吃。下霜之後的烏青菜(有些地方叫塌苦菜或塌棵菜)尤其鮮美,帶甜味。太太到陰城看了野景,總要到萊生小爺家坐坐,歇歇腳,喝一杯小嬸送上來的熱茶,說些閑話,問問今年的收成,問問楚中——萊生小爺的大舅子,小嬸的大哥的病好些了沒有。

太太到方井巷,都叫我陪著她去。

太太和小嬸說著話,我就逗鸚鵡玩。

鸚鵡很大,綠毛,紅嘴,用一條銀鏈子拴在一個鐵架子上。它不停地竄來竄去,翻上翻下,呷呷地叫。丟給它幾顆鬆子、榛子,它就嘎吧嘎吧咬開了吃裏麵的仁。這東西的嘴真硬,跟鉗子似的。我們縣裏隻有這麽一隻鸚鵡,綠毛,紅嘴,真好玩。萊生小爺不知是從哪裏買來的。

萊生小爺整天沒有什麽事。他在本家中家境是比較好的,從他家裏擺設用具、每天的飯菜就看得出來。——我們的本家有一些是比較窮困的,有的竟是家無隔宿之糧。他田地上的事,看青、收租,自有“田禾先生”管著。他不出大門,不跟人來往,與人不通慶吊。親戚家有娶親、做壽的,他一概不到,由小嬸用大紅信套封一份“敬儀”送去。他隻是喂鸚鵡一點食,就鑽進後麵的書房裏。他喜歡下圍棋,沒有人來和他對弈,他就一個人擺棋譜,一擺一上午。他養了十來盆蒲草。一盆種在一個小小的均窯瓷盆裏,其餘的都排在天井裏的石條上。他不養別的花。每天上午用一個小噴壺給蒲草澆一遍水,然後就在藤椅上一靠,睡著了,一直到孩子喊他去吃飯。

他食量很大,而且愛吃肥膩的東西。冰糖肘子、紅燒九轉肥腸、“青魚托肺”——燒青魚內髒。家裏紅燒大黃魚,魚鰾照例歸他,——這東西黏黏糊糊的,黏得鰾嘴,別人也不吃。

他一天就是這樣,吃了睡,睡了吃,無憂無慮,快活神仙。直到他的小姨子肖玲玲來了,才在他的生活裏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

肖玲玲是小嬸的妹妹。她在上海兩江女子體育師範讀書。放暑假,回家鄉來住住。肖玲玲這二年出落得好看了。臉盤、身材都發生了變化。在上海讀了兩年書,說話、舉止都帶了點上海味兒。比如她稱呼從前的女同學都叫“密斯×”,穿的衣服都是抱身。這個小城裏的人都說她很“摩登”。她常到大姐家來,姊妹倆感情很好,有說不完的話。玲玲擅長跳舞,北歐土風舞、恰爾斯頓舞(這些舞在體育師範都是要學的)。她讀過的中學請她去教,她也很樂意:“one two three four,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玲玲來了,萊生小爺就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聽她說話,一臉傻氣。

他忽然向小嬸提出一個要求,要娶玲玲做二房。小嬸以為她聽岔了音,就說:“你說什麽?”——“我要娶玲玲,讓她做小,當我的姨太太!”——“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快別再說了,叫人家聽見了笑話。我們是親姊妹,有姊妹倆同嫁一個男人的嗎?有這種事嗎?”——“有!古時候就有,娥、娥、娥……”小爺說話有點結巴,“娥”了半天也沒有“娥”出來,小嬸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打這兒起,就熱鬧了。萊生小爺成天和小嬸糾纏,成天的鬧。

“我要玲玲,我要玲玲!”

“我要玲玲嫁我!”

“我要玲玲做小!”

“娶不到玲玲,我就不活了,我上吊!”

小嬸叫他鬧得不得安生,就說:“要不你去找我大哥肖楚中說說去,問問玲玲本人。”

“我不去,你替我去!”

小嬸叫他鬧得沒有辦法,就回娘家找大哥肖楚中。

肖家沒有多少產業,靠肖楚中在中學教英文,按月有點收入。他有胃病,有時上課胃疼,就用鉛筆頂住胃部。但是親友婚嫁,禮數不缺。

小嬸跟大哥說:

“萊生要娶玲玲做小。”

肖楚中聽明白了,氣得渾身發抖。

“放屁!有姊妹二人嫁一個男人的嗎?”

“他說有,娥皇女英就是這樣。”

“放屁!娥皇女英是什麽時代的事,現在是什麽時代?難道能回到唐堯虞舜的時代嗎?這是對玲玲的侮辱,也是對我肖家的侮辱!虧你還說得出口,替這個混蛋來做這種說客!”

“我是叫他鬧得沒有辦法!他說他娶不到玲玲就要上吊。”

“他愛死不死!你叫他嚇怕了,你太懦弱!——這事你千萬別跟玲玲提起!”

“那怎麽辦呢?”

“不理他!——我有辦法,他再鬧,我告到二太爺那裏去(二太爺是我的祖父,算是族長),把他捆起來送到祠堂裏打一頓,他就老實了!這是廢物一個,好吃懶做的寄生蟲,真是異想天開,莫名其妙!”

小嬸把大哥的話一五一十傳給了汪萊生。真要是送到祠堂裏打一頓,他也有點害怕。這以後他就不再胡攪蠻纏了,但有時還會小聲嘟囔:“我要玲玲,我要娶玲玲……”

他吃得還是那麽多,還是愛吃肥膩。

有一天,吃完飯,萊生回他的書房,走在石頭台階上,一腳踩空,摔了一跤。小嬸聽見咕咚一聲,趕過來一看,他起不來了。小嬸自己,兩個孩子,還叫了挑水的老王,一起把他抬到**去。他塊頭很大,真重!在**躺下後,已經中風失語。

小嬸請來劉老先生(這是有名的中醫)。劉先生看看萊生的舌苔、眼睛,號了號脈,開了一個方子。前麵醫案上寫道:

“貪安逸,食厚味,乃致病之源。擬投以重劑,活血化淤。”

小嬸看看藥方,有犀角、麝香,知道這都是大涼通竅的藥,而且知道這付藥一定很貴。

劉老先生喝著小嬸給他倒的茶,說:“他的病不十分要緊,吃了這藥,一個月以後可能下地。能走動了,叫他出去走走。人不能太閑,太閑了,好人也會閑出病來的。”

一個月後,萊生小爺能坐起來,能下地走走了,人瘦了一大圈。他能說話了,但是話很少。他又添了一宗毛病,成天把玻璃櫃櫥的門打開,又關上;打開,又關上,嘴裏不停地發出拉胡琴定弦的聲音:

“gàgi,gi gà,gàgi,gi gà……”

然後把櫃櫥的銅環搖動得山響:

“嘩啦嘩啦嘩啦……”

很難說他得了神經病,但可說是成了半個傻子。

“gàgi,gi gà,gàgi,gi gà……”

“嘩啦嘩啦嘩啦。”

我離鄉日久,不知道萊生小爺後來怎麽樣了。按年齡推算,他大概早已故去。我有時還會想起他來,想起他的鸚鵡,他的十來盆蒲草。

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