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老爺
老關老爺——關老爺的父親作過兩任兩淮鹽務道,摟了不少銀子,他喜歡這小城土地肥美,人情淳厚,就在這裏落戶安家,起房屋,置田地,優哉遊哉當了幾年快活神仙老太爺。老關老爺的喪事辦得極其體麵。老關老爺死後,關老爺承其父業,房屋蓋得更大,田地置得更多。一溝、二溝、三垛、錢家夥都有他的莊子。他是旗人。旗人有族無姓,關老爺卻沿其父訓,姓了關。關老爺的二兒子是個少年名士,還刻了一塊圖章:漢壽亭侯之後。其實關家和關雲長是沒有關係的。關老爺有兩個特點。一是說了一嘴地道京腔,比如,他見小孩子吸煙,就勸道:“小孩子不抽煙!”本地都說“吃煙”,他卻說“抽煙”,本地人覺得這很奇怪。一是他走起路來是方步,有點像戲台上的台步,特別像方巾醜。這城裏有幾家旗人,他們見麵時都還行旗禮——打千兒,本地人覺得他們好像在演戲,很滑稽,很可笑。關老爺個子不高,矮墩墩的。方臉。“高帝子孫多隆準”,高鼻梁。留兩撇八字胡。立如鬆,坐如鍾,他的行動都是很端正的。他的為人也很正派。他不抽大煙,不嫖,不賭。隻是每年要下鄉看一次青。
“看青”即估產。田主和佃戶一同看看今年的莊稼長勢,估計會有多少收成,能交多少租。一到稻子開花,關老爺就帶了“田禾先生”下鄉。關老爺騎一匹大青走騾,田禾先生騎一匹粉嘴踢雪黑叫驢,一路分花度柳,款款而行。莊稼碧綠,油菜金黃,一陣一陣野薔薇的香味撲鼻而來,關老爺東張張西望望,心情十分舒暢。他下鄉看青,其實是出來玩玩,看看野景,嚐嚐野味,改變一下他在深宅大院裏的生活。估產定租這些事自有田禾先生和莊頭商量,他最多隻是點點頭,搖搖頭。他看的什麽青!這些事他也不懂。他還帶著一個廚子。廚子頭一天已經帶了伏醬秋油,五香八角,一應作料,乘船到了一溝。
在路上吃過一碗蝦仁鱔絲麵,中午飯就不吃了,關老爺要眯一小覺。起來,由莊頭領著,田禾先生隨著,繞村各處看了看。田禾先生和莊頭估計今年收成,商談得很細,各處田土高低,水流洪窄,哪一個八畝能打多少,哪一堤檉柳能賣多少錢……意見一致,就粗粗落了紙筆,有時意見相左,爭持不下,甚至會吵了起來。到了太陽偏西,還沒有一個通盤結果。關老爺隻在喝茶抽煙,聽他們爭吵,不置一詞。廚子來問:“開不開飯?”關老爺肚子有點餓了,就說:“開飯開飯!先吃飯,剩下的尾數也不值仨瓜倆棗,明天再議。”
關老爺在一溝的食單如下:
涼碟——醉蝦,炸禾花雀,還有鄉下人不吃的火焙螞蚱,油氽蠶繭;
熱菜——叉燒野兔,黃燜小公狗肉,幹炸活花魚;
湯——清燉野雞。
他不想吃飯,要了兩個鄉下麵點:榆錢蒸糕,麵拖灰藋菜加蒜泥。關老爺喝酒上臉,三杯下肚就真成了關公了。喝了兩杯普洱茶,就有點吃飽了食困,睜不開眼了。
他還要念一會經。他是修密宗的,念的是喇嘛經。
他要睡了。莊頭已經安排了一個大姑娘或小媳婦,給他鋪好被窩,陪他睡下了。
第二天起來,就什麽都好說了,一切都按莊頭的話定規。
他給陪他睡的大姑娘、小媳婦一個金戒指。他每次都要帶十多二十個戒指,田禾先生知道,關老爺下鄉看青,隻是要把一口袋戒指給出去,他和莊頭磨牙費嘴都隻是過場而已。
一溝、二溝、三垛轉了一圈,關老爺累了,回到錢家夥喝了人參湯,大睡了兩天,回家,完成了他的看青壯舉,得勝還朝。
關老爺是旗人,又是從外地遷來的,本地親戚很少,隻有一個老姑奶奶嫁給闞家,一個老姨嫁給簡家,算是至親。有熟讀《三國演義》的人說:你們一家是闞澤的後人,一個是簡雍的後人,這樣的姓很少,難得!關老爺和岑直齋小時候是同學,跟楊又漁學過做古文、製藝、試帖詩,以後常在一起作文酒之遊。關老爺的二兒子關匯和岑直齋的大兒子岑瑜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同班同學。這幾家是通家之好,婚喪嫁娶,辦生做壽,走動得很勤。
岑直齋的女兒岑瑾是個美人(她母親是姨太太,本是南堂子裏的名妓)。她眼睛彎彎的,常若含笑,皮膚非常白嫩,真是“吹彈得破”,——因此每年都生凍瘡。關匯很愛看岑瑾的一舉一動,他央求老姨奶奶到岑家說媒。岑瑾的媽說這得問問她本人。岑瑾本不願意,理由是:一、她比關匯還大兩歲;二、關匯身體不好,有點駝背;三、他在學校裏功課不好,尤其是數、理、化。她媽說:大兩歲沒有關係,大媳婦知道疼女婿;身體不好,可以吃藥調理;功課——關家這樣的人家不指著兒子做事掙錢,一個莊子就夠吃一輩子。經過媽下了水磨功夫掰開揉碎反複開導,岑瑾想:富貴人家的子弟差不多也就是這樣,就說:“媽,您作主!”這樣關匯和岑瑾就定了婚,他們那年才讀初三。關匯幾乎每天都到岑家去,暑假就住在岑家,和岑瑜一起玩:用氣槍打鳥,釣魚。關匯每天給岑瑾寫情書,雖然天天見麵。情書大都是把舊詩詞改頭換麵,如:“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之類。他送岑瑾一張放大十二寸的相片,岑瑾把相片配了框子掛在牆上。岑瑾覺得她遲早是關家的人了,也不再有別的想法。
初中畢業,關匯到上海去讀高中,岑瑾到蘇州讀了女子師範,暫時“勞燕分飛”了。關匯還是每天寫信,熱情洋溢;岑瑾也回信,但是關匯覺得她的信感情有點冷淡。
關家老太太急於想早一點抱孫子,姑奶奶、姨奶奶也覺得關匯的婚事不能再拖,就不斷催關匯把事情辦了。於是在關匯和岑瑾高三寒假就舉行了婚禮。兩家親友都不甚多,但是吹吹打打,也很熱鬧。婚禮半新不舊。關匯堅持穿燕尾服,不穿袍子馬褂,岑瑾披婚紗,但是拜堂行禮卻是舊式的。燕尾服,婚紗,磕頭,有點滑稽。
熱鬧了一天,客人散盡,關匯、岑瑾入洞房。
三天無大小,有些姑娘小子把耳朵貼在房門上“聽房”。什麽也沒有聽見。
半夜裏,聽到劈劈啪啪的聲音,打人?關老爺一聽,不對!把關老太太叫起來,叫她帶了大兒媳婦趕緊去看看。撞開了房門,隻見岑瑾在床前跪著,關匯拿了一根馬鞭沒頭沒臉地打她。打一鞭,罵一句:“你欺騙了我!你欺騙了我!”大嫂把岑瑾拉起來,給她蓋了被窩;老太太把關匯拉到關老爺的書房裏,問:“為什麽打她?”關匯氣得渾身發抖,說:“她欺騙了我!她欺騙了我!”——“怎麽回事?”——“她不是處女!不是處女啊!”
這裏的風俗,三天回門,要把那點女兒紅包在一方白綾子裏,親手交給媽媽。媽媽接過白綾子,又是哭,又是笑:“閨女!好閨女!”
岑瑾三天回門,這門怎麽回呢?關匯不去。老太太再三給他央求,說“關、岑兩家,不能讓人議論”。好說歹說“你就給媽這點麵子,我求你了!”老太太差點跪下。關匯隻能鐵青著臉進了岑家的門,連飯都沒有吃,推說頭疼,就先回去了。
關匯不進岑瑾的門,自在書房裏睡。
關岑兩家是不能離婚的。一離婚,就會引起一縣人的揣測刺探。隻好就這樣拖下去。拖到什麽時候呢?
這事總得有個了局。
會是怎樣的了局呢?
關老爺還是每年下鄉看青。他把他的看青的“章程”略微作了一點修改:凡是陪他睡覺的,倘是處女——真正的黃花閨女,加倍有賞——給兩個金戒指。
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