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蕭蕭》
我很喜歡這篇小說,覺得它寫得好。但是好在哪裏,又說不出。我把這篇小說反反複複看了好多遍,看得我的藝術感覺都發木了,還是說不出好在哪裏。大概好的作品都說不出好在哪裏。我隻能隨便說說。想到哪裏說到哪裏。
蕭蕭這個名字很美。沈先生喜歡給他的小說的女孩子起疊字的名字:三三、夭夭、翠翠。“蕭蕭”也許有點寓意,讓人想到“無邊落木蕭蕭下”。中國婦女的一生,也就樹葉一樣,綠了一些時候,隨即飄落了。比比皆是,無可奈何。但也許沒有什麽寓意,隻是隨便拾取一個名字。不過是很美的。沈先生給這個女孩子起這樣一個美麗的名字,說明他對這個女孩子是很喜歡的,很有感情的。
《蕭蕭》寫的是一個童養媳的故事。提起童養媳,總給人一個悲慘的印象。挨公婆的打罵,吃不飽,做很重的活。尤其痛苦的是和丈夫年齡的懸殊。中國民歌涉及婦女生活最多的是寡婦,其次便是童養媳。守著一個小丈夫,白耗了自己的青春。有的民歌裏唱道:“不是看在公婆的麵,一腳踢你下床去”。有的民歌想到等到丈夫成年,自己已經老了。這是一個極不合理的製度。但是《蕭蕭》的命運並不悲慘,簡直是一個有點曲折的小小喜劇。
蕭蕭做媳婦時年紀十一歲,有個小丈夫,年紀還不到三歲。十五歲時被一個叫花狗的長工引誘,做了一點糊塗事,懷了孕,被家裏知道了,要賣到遠處去,但沒有主顧。次年二月,蕭蕭生了一個兒子。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不嫁別處了,到蕭蕭圓房時,兒子已經十歲。兒子名叫牛兒。牛兒十二歲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蕭蕭生了第二個兒子,她抱了才滿三月的小毛毛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蕭蕭的生活平平常常。這種生活是被許多人,包括許多作家所忽略的。
作為蕭蕭生活的對比與反襯的,是女學生。小說中屢次提到女學生,這是隨時出現,貫徹小說的全篇的。把女學生從小說裏拿掉,小說就會顯得單薄,甚至就不複存在。女學生牽動所有人物的感情,成為他們生活的重要內容。“女學生這東西,在本鄉的確永遠是奇聞。”“說來事事都稀奇古怪,和莊稼人不同,有的簡直還可說豈有此理。”“女學生由祖父方麵所知道的是這樣一種人:她們穿衣服不管天氣冷暖,吃東西不問饑飽,晚上交到子時才睡覺,白天正經事全不作,隻知唱歌打球,讀洋書。她們都會花錢,一年用的錢可以買十六隻水牛。她們在省裏京裏想往什麽地方去時,不必走路,隻要鑽進一個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帶她到地。城市中還有各種各樣的大小不同匣子,都用機器開動。她們在學校,男女在一處上課讀書,人熟了,就隨意同那男子睡覺,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財禮,名叫‘自由’……”祖父對女學生的認識似是而非,是從一個不知什麽人的口中間接又間接地得知的,其中有許多他自己的想象,到了蕭蕭,就把這點想象更發展了。她“做夢也便常常夢到女學生,且夢到同這些人並排走路。仿佛也坐過那種自己會走路的匣子,她又覺得這匣子並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夢中那匣子的形體同穀倉差不多,裏麵還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紅紅的,各處亂跑,有時鑽到門縫裏去,把個小尾巴露在外邊”。在小說中,女學生意味著什麽呢?這說明另一世界,另一階級的人的生活同祖父、蕭蕭之間,存在多大的反差。女學生成天高唱的“自由”又離他們有多遠。
沈先生對女學生的描述是頗為不敬的。這也難怪,脫離農村的現實,脫離經濟基礎,高喊進步的口號,是沒有用的。沈先生在小說中說及這些人時,永遠是嘲諷的態度。
這是一個偏僻、閉塞的鄉下,如沈先生常說的中國的一角隅。偏僻閉塞並沒有直接描寫,是通過這裏的人對城裏人的荒唐想象來完成的。這裏還停留在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狀態(種瓜、績麻、拋梭子織土機布)。這裏的人還沒有受到商品經濟的影響,孔夫子對他們的影響也不大,因此人情古樸,單純厚道。
蕭蕭非常單純。“她是什麽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婦了。”過門後,盡一個做姐姐的責任,日夜哄著弟弟(小丈夫)。花狗對她說“我全身無處不大”,她還不大懂這話的意思,隻覺得憨而好笑。花狗對蕭蕭“生了另外一種心,蕭蕭有點明白了,常常覺得惶恐不安”。“平時不知道蕭蕭所在,花狗就站在高處唱歌逗蕭蕭身邊的丈夫;丈夫小口一開,花狗穿山越嶺就來到蕭蕭麵前了。”“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個遠處去找材料,便坐到蕭蕭身邊來,要蕭蕭聽他唱那使人開心紅臉的歌。她有時覺得害怕,不許丈夫走開;有時又像有了花狗在身邊,打發丈夫走去反倒好一點。”對農村少女這點微妙心理,作者寫得非常精細,非常準確,也非常有分寸。蕭蕭的戀愛(假如這可叫做戀愛)實無任何浪漫可言。花狗唱了許多歌,到後卻向蕭蕭唱“嬌家門前一重坡……”,她心裏亂了,她要花狗對天賭咒,賭過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盡他了。事後,“才仿佛明白自己作了一點不大好的糊塗事”。她懷了孕,花狗逃走了,蕭蕭對他並沒有什麽扯不斷的感情,隻是丈夫常常提起幾個月前被毛毛蟲蜇手(她做糊塗事那天丈夫被毛毛蟲蜇了)的舊話,使蕭蕭心裏難過,她因此極恨毛毛蟲,見了那小蟲就想用腳去踹。這感情有點複雜,但很難說這是什麽“情結”,很難用弗洛伊德來解釋。
小說裏一個活躍人物是祖父。祖父是個有趣人物,除了擺龍門陣學古,就是逗蕭蕭,幾次和蕭蕭作關於女學生的近乎無意義的扯談,且喊蕭蕭不喊“小丫頭”,不喊蕭蕭,卻喚作“女學生”。在不經意中蕭蕭答應得很好。祖父是個好心腸的人,他很愛蕭蕭。
蕭蕭的伯父是個忠厚老實人。蕭蕭出事後,祖父想出個聰明主意,請蕭蕭本族人來說話。蕭蕭隻有一個伯父,去請他時還以為是吃酒。到了才知道是這樣丟臉的事,弄得這老實忠厚的家長手足無措。伯父臨走,蕭蕭拉著伯父衣角不放,隻是幽幽的哭。“伯父搖了一會頭,一句話不說。”寥寥幾筆,就把一個老實種田人寫出來了。
花狗也很難說是個壞人。他“麵如其心,生長得不很正氣”,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惡德都不缺少”,他“個子大,膽子小。個子大容易做錯事,膽量小做了錯事就想不出辦法。”他把蕭蕭的肚子弄大了,不辭而行,可以說不負責任,但是除了一走了之,他能有什麽辦法呢?
沈先生的小說的開頭大都很精彩。一個比較常用的方法是用一個峭拔的短句作為一段,引出全篇。如:
把船停頓到岸邊,岸是辰州的河岸。(《柏子》)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漲大了。(《丈夫》)
《蕭蕭》也用的是這方法:
鄉下人吹嗩呐接媳婦,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有的事情。
這個起頭是反起。先寫被銅鎖鎖在花轎裏的新媳婦照例要在裏麵荷荷大哭,然後一轉,“也有做媳婦不哭的人。蕭蕭做媳婦就不哭。”“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麽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婦了。”這樣才能襯托出蕭蕭什麽事也不知道。這以後,就是很“順”的敘述,即基本上是按事情的先後順序敘述的。這裏沒有什麽“時空交錯”。為什麽敘述一定要交錯呢?時空交錯和這種古樸的生活是不相容的。
沈先生是長於寫景的,但是這篇小說屬於寫景的隻有一處:
夏夜光景說來如做夢。大家飯後坐到院中心歇涼,揮搖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螢,聽南瓜棚上紡織娘子咯咯咯拖長聲音紡車,遠近聲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風翛翛吹到臉上……
恬靜的,無憂無慮的夏夜。這是蕭蕭所生活的環境,並且也才適於引出祖父關於女學生的話來。小說對話很少,不多的對話有兩段,都是在祖父和蕭蕭之間進行的。說這是“近乎無意義的扯談”,是說這些對話無深意,完全沒有什麽思想,更無所謂哲理,但對表現祖父的風趣慈祥和蕭蕭的渾樸天真,是很有必要的。並且這烘托出小說的親切氣氛。
小說穿插了三首湘西四句頭山歌。這三首山歌在沈先生別的小說裏也出現過,但是用在這裏很熨帖。
這篇小說的語言是非常、非常樸素的。所有的敘述語言都和環境、人物相協調,盡量不同城裏人的語言。比如對蕭蕭,不用“天真”、“渾渾噩噩”這類的字眼,隻是說:“蕭蕭十五歲時已高如成人,心卻還是一顆糊糊塗塗的心。”語言中處處不乏發自愛心的溫暖的幽默(照先生的習慣,是“諧趣”)。
新媳婦“像做夢一樣,將同一個陌生男子漢在一個**睡覺,做著承宗接祖的事情。這些事想起來,當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覺得要哭哭,就哭了。”
蕭蕭嫁過了門,……“風裏雨裏過日子,像一株長在園角落不為人注意的蓖麻,大葉大枝,日增茂盛。這小女人簡直是全不為丈夫設想那麽似的,一天比一天長大起來了。”
“丈夫早斷了奶。婆婆有了新兒子,這五歲兒子就像歸蕭蕭獨有了。不論做什麽,走到什麽地方去,丈夫總跟在身邊。丈夫有些方麵很怕她,當她如母親,不敢多事。他們倆實在感情不壞。”
家中明白“這個十年後預備給小丈夫生兒子繼香火的蕭蕭肚子已被另一個人搶先下了種。這在一家人生活中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靜生活,為這件新事全弄亂了。生氣的生氣,流淚的流淚,罵人的罵人,各按本分亂下去”。這個“各按本分”真是絕妙!
“丈夫知道了蕭蕭肚子中有兒子的事情,又知道因為這樣蕭蕭才應當嫁到遠處去。但是丈夫並不願意蕭蕭去,蕭蕭自己也不願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隻是照規矩像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
小說的結尾急轉直下,完全是一個喜劇:
蕭蕭次年二月間,十月滿足,坐草生了一個兒子,團頭大眼,聲響洪壯。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規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一家人都歡喜那兒子。
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不嫁別處了。
到蕭蕭正式同丈夫拜堂圓房時,兒子已經年紀十歲,有了半勞動力,能看牛割草,成為家中生產者一員了。平時喊蕭蕭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應,從不生氣。
這兒子名叫牛兒。牛兒十二歲時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媳婦年紀大,方能諸事作幫手,對家中有幫助。嗩呐到門前時,新娘在轎中嗚嗚的哭著,忙壞了那個祖父,曾祖父。
但是,在喜劇的後麵,在諧趣的微笑的後麵,你有沒覺察到沈從文先生隱藏著的悲哀?
一九九〇年九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