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世界好比叫幔幔著,千奇百怪,你當是看清了,其實霧騰騰……(《小販們》)

幔就是霧。溫州人叫“幔”,貴州人叫“罩子”,——“今天下罩子”,意思都差不多。北京人說人說話東一句西一句,摸不清頭緒,雲裏霧裏的,寫成文章,說是“雲山霧沼”。照我看,其實應該寫成“雲苫霧罩”。林斤瀾的小說正是這樣:雲苫霧罩。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有兩方麵的原因。

一個是作者自己就不明白。斤瀾在南京曾說:“我自己都不明白,怎麽能讓你明白呢?”斤瀾說:“比如李地,她的一生,她一生的意義,我就不明白。”我當時在旁邊,說:“我倒明白。這就是一個人不明不白的一生。”有的作家自以為對生活已經吃透,什麽事都明白,他可以把一個人的一生,來龍去脈,前因後果,源源本本地告訴讀者,而且還能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一大篇生活的道理。其實人為什麽活著,是怎麽活過來的,真不是那樣容易明白的。“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隻能是這樣。這是老實態度。不明白,想弄明白。作者在想,讀者也隨之而在想。這個作品就有點想頭。

另一方麵,是作者故意不讓讀者明白。作者寫的是什麽,他心裏是明白的,但是說得閃爍其辭,含糊其辭,撲朔迷離,雲苫霧罩。比如《溪鰻》,還有《李地》裏的《愛》,到底說的是什麽?

在林斤瀾作品討論會上,有兩位青年評論家指出:這裏寫的是性。我完全同意他們的說法。

寫性,有幾種方法。一種是**裸地描寫性行為,往醜裏寫。一種辦法是避開正麵描寫,用隱喻,目的是引起讀者對於性行為的詩意的、美的聯想。孫犁寫的一個碧綠的蟈蟈爬在白色的瓠子花上,就用的是這種辦法。還有一種辦法,就是林斤瀾所用的辦法,是把性象征化起來。他寫得好像全然與性無關,但是讀起來又會引起讀者隱隱約約的生理感覺。

林斤瀾屢次寫魚、鰻、泥鰍。聞一多先生曾著文指出:中國從《詩經》到現代民歌裏的“魚”都是“廋辭”。“魚水**”嘛。不但是魚,水,也是性的廋辭。

“袁相舟端著杯子,轉臉去看窗外,那汪汪溪水漾漾流過曬燙了的石頭灘,好像撫摸親人的熱身子。到了吊腳樓下邊,再過去一點,進了橋洞。在橋洞那裏不老實起來,撒點嬌,抱點怨,發點夢囈似的嗚嚕嗚嚕……”(《溪鰻》)這寫的是什麽?

《愛》寫得更為露骨:

三更半夜糊裏糊塗,有一個什麽——說不清是什麽壓到身上,想叫,叫不出聲音。覺得滑溜溜的在身上又扭又嫋嫋的,手腳也動不得。仿佛“嫋”到自己身體裏去了。自己的身體也滑溜了,接著,軟癱熱化了。

《溪鰻》最後寫那個男人癱瘓了,這說的是什麽?這說的是性的枯萎。

《溪鰻》的情況更複雜一些。這篇小說同時存在兩個主題,性主題和道德主題。溪鰻最後把一個癱瘓男人養在家裏,伺候他,這是一種心甘情願也心安理得的犧牲,一種東方式的道德的自我完成。既是高貴的,又是悲劇性的。這兩個主題交織在一起。性和道德的關係,這是一個既複雜而又深邃的問題。這個問題還很少有作家碰過。

這個問題林斤瀾也還沒有弄明白,他也還在想。弄明白了,就沒有什麽意思了。有意思的不是明白,是想。弄明白,是心理學家的事;想,是作家的事。

斤瀾的小說一下子看不明白,讓人覺得陌生。這是他有意為之的。他就是要叫讀者陌生,不希望似曾相識。這種作法不但是出於苦心,而且確實是“孤詣”。

使讀者陌生,很大程度上和他的敘述方法有關係。有些篇寫得比較平實,近乎常規;有些篇則是反眾人之道而行之。他常常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無話則長,有話則短。一般該實寫的地方,隻是虛虛寫過;似該虛寫處,又往往寫得很翔實。人都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斤瀾常於無話處死乞白賴地說,說了許多閑篇,許多廢話;而到了有話(有事,有情節)的地方,三言兩語。比如《溪鰻》,“有話”處隻在溪鰻收留照料了一個癱子,但是著墨不多,連溪鰻和這個男人究竟有過什麽事都不讓人明白(其實稍想一下還不明白麽);但是前麵好幾頁說了鰻魚的種類,魚丸麵的做法,袁相舟的詩興大發,怎麽想出“魚非魚小酒家”的店名……比如《小販們》,“事兒”隻是幾個孩子比別的紐扣小販搶先了一步,在船不靠碼頭的情況下跳到水裏上岸,趕到電鍍廠去鍍了紐扣;但是前麵寫了一大堆這幾個小販子和女舵工之間的漫談,寫了幔,寫了“火霧”(對於火霧的描寫來自斤瀾和我們同到吐魯番看火焰山的印象,這一點我知道),寫了三兄弟往北走的故事,寫了北方撒尿用棍子敲,打豆漿往繩子上一澆就拎回家去了……這麽寫,不是喧賓奪主麽?不。讀完全篇。再回過頭來看看,就會覺得前麵的閑文都是必要的,有用的。《溪鰻》沒有那些雲苫霧罩的,不著邊際的閑文,就無法知道這篇小說究竟說的是什麽。花非花,魚非魚,人非人,性非性。或者可以反過來:人是人,性是性。袁相舟的詩:“今日春夢非春時”,實在是點了這篇小說的題。《小販們》如果不寫這幾個孩子的閑談,不寫出他們的活躍的想象,他們對於生活的充滿青春氣息的情趣,就無法了解他們脫了鞋襪跳到冰冷的水裏的勁兒是從哪裏來的,他們就成了心靈手快的名副其實的小商販,他們就俗了,不可愛了。

“無話則長,有話則短”,這個話我當麵跟斤瀾說過。他承認了。拆穿了西洋景,有點煞風景,他倒還沒有不高興。他說:“有話的地方,大家都可以說,我就少說一點;沒有話的地方,別人不說,我就多說說。”

斤瀾是很講究結構的。我曾在一篇文章裏寫過:小說結構的特點是“隨便”。斤瀾很不以為然。後來我在前麵加了一句狀語:苦心經營的隨便。他算是擬予同意了。其實林斤瀾的小說結構的精義,我看也隻有一句:打破結構的常規。

斤瀾近年小說還有一個特點,是搞文字遊戲。“文字遊戲”大家都以為是一個貶辭。為什麽是貶辭呢?沒有道理。斤瀾常常憑借語言來構思。一句什麽好的話,在他琢磨一團生活的時候,老是在他的思維裏閃動,這句話推動著他,慫恿著他,蠱惑著他,他就由著這句話把自己飄浮起來,一篇小說終於受孕、成形了。蚱蜢舟、蚱蜢周、做蚱蜢舟的木匠姓周、老蚱蜢周、小蚱蜢周、李清照的“隻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這許多音同形似的字兒老是在他麵前晃,於是這篇小說就有了一種特殊的音響和色調。他構思的契機,我看很可能就是李清照的詞。《溪鰻》的契機大概就是白居易的詩:花非花,霧非霧。這篇小說寫得特別迷離,整個調子就是受了白居易的詩的暗示。白居易的“花非花,霧非霧”是一個到現在還沒有解破的謎,《溪鰻》也好像是一個謎。

林斤瀾把小說語言的作用提到很多人所未意識到的高度。寫小說,就是寫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