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道舊尋——《學人談吃》序
《學人談吃》,我覺得這個書名有點諷刺意味。學人是會吃,且善於談吃的。中國的飲食藝術源遠流長,千年不墜,和學人的著述是有關係的。現存的古典食譜,大都是學人的手筆。但是學人一般比較窮,他們愛談吃,但是不大吃得起。
抗日戰爭以前,學人的生活是相當優裕的,大學教授一月可以拿到三四百元,有的教授家裏是有廚子的。抗戰以後,學人生活一落千丈。我認識一些學人正是在抗戰以後。我讀的大學是西南聯大,西南聯大是名教授薈萃的學府。這些教授肚子裏有學問,卻少油水。昆明的一些名菜,如“培養正氣”的汽鍋雞、東月樓的鍋貼烏魚、映時春的油淋雞、新亞飯店的過油肘子、小西門馬家牛肉館的牛肉、甬道街的紅燒雞
……能夠偶爾一吃的,倒是一些“準學人”——學生或助教。這些準學人兩肩擔一口,無牽無掛,有一點錢——那時的大學生大都在校外兼職,教中學,當家庭教師,作會計……不時有微薄的收入,多是三朋四友,一頓吃光。
有一次有一個四川同學,家裏給他寄了一件棉袍來,我們幾個人和他一塊到郵局去取。出了郵局,他把包裹拆了,把棉袍搭在胳臂上,站在文明街上,大聲喊:“誰要這件棉袍?”當場有人買了。我們幾個人鑽進一家小館子,風卷殘雲,一會的功夫,就把這件裏麵三新的棉袍吃掉了。
教授們有家,有妻兒老小,當然不能這樣的放誕。有一位名教授,外號“二雲居士”,謂其所嗜之物為雲土與雲腿,我想這不可靠。走進大西門外鳳翥街的本地館子裏,一屁股坐下來,毫不猶豫地先叫一盤“金錢片腿”的,隻有趕馬的馬鍋頭。教授隻能看看。唐立廠這個字讀庵,不是工廠的廠。(蘭)先生愛吃幹巴菌,這東西是不貴的,但必須有瘦肉、青辣椒同炒,而且過了雨季,鮮幹巴菌就沒有了,唐先生也不能老吃。沈從文先生經常在米線店就餐。巴金同誌的《懷念從文》中提到:“我還記得在昆明一家小飲食店裏幾次同他相遇,一兩碗米線作為晚餐,有西紅柿,還有雞蛋,我們就滿足了。”這家米線店在文林街他的宿舍對麵,我就陪沈先生吃過多次米線。文林街上除了米線店,還有兩家賣牛肉麵的小館子。西邊那一家有一位常客,是吳雨僧(宓)先生。他幾乎每天都來。老板和他很熟,也對他很尊敬。那時物價以驚人的速度飛漲,牛肉麵也隨時要漲價。每漲一次價,老板都得征求吳先生的同意。吳先生聽了老板的陳述,認為有理,就用一張紅紙,毛筆正楷,寫一張新訂的價目表,貼在牆上。窮雖窮,不廢風雅。雲南大學成立了一個曲社,定期舉行“同期”。參加拍曲的有陶重華(光)、張宗和、孫鳳竹、崔芝蘭、沈有鼎、吳征鎰諸先生,還有一位在民航公司供職的許茹香老先生。“同期”後多半要聚一次餐。所謂“聚餐”,是到翠湖邊一家小鋪去吃一頓餡兒餅,費用公攤。不到吃完,賬已經算得一清二楚,誰該多少錢。掌櫃的直納悶,怎麽算得這麽快?他不知道算賬的是許寶先生。許先生是數論專家,這點小九九還在話下!許家是昆曲世家,他的曲子唱得細致規矩是不難理解的,從本書俞平伯先生文中,我才知道他的字也寫得很好。昆明的學人清貧如此,重慶、成都的學人也好不到哪裏去。我在觀音寺一中學教書時,於金啟華先生壁間見到胡小石先生寫給他的一條字,是胡先生自作的有點打油味道的詩。全詩已忘,前麵說廣文先生如何如何,有一句我是一直記得的:“齋鍾頓頓牛皮菜。”牛皮菜即菾菜,莖葉可炒食或做湯,北方叫做“根頭菜”,也還不太難吃,但是頓頓吃牛皮菜,是會叫人“嘴裏淡出鳥來”的!
抗戰勝利,大學複員。我曾在北大紅樓寄住過半年,和學人時有接觸,他們的生活比抗戰時要好一些,但很少於吃喝上用心的。譚家菜近在咫尺,我沒有聽說有哪幾位教授在譚家菜預定過一桌魚翅席去解饞。北大附近隻有鬆公府夾道拐角處有一家四川館子,就是本書李一氓同誌文中提到過許倩雲、陳書舫曾照顧過的,屋小而菜精。李一氓同誌說是這家的菜比成都還做得好,我無從比較。除了魚香肉絲、炒回鍋肉、豆瓣魚……之外,我一直記得這家的泡菜特別好吃,——而且是不算錢的。掌勺的是個矮胖子,他的兒子也上灶。不知為了什麽事,兩父子後來鬧翻了。常到這裏來吃的,以助教、講師為多,教授是很少來的。除了這家四川館,紅樓附近隻有兩家小飯鋪,賣觔麵炒餅,還有一種叫做“炒和菜戴帽”或“炒和菜蓋被窩”的菜,——菠菜炒粉條,上麵攤一層薄薄的雞蛋蓋住。從大學附近飯鋪的菜蔬,可以大體測量出學人和準學人的生活水平。
教授、講師、助教忽然闊了一個時期。國民黨政府改革幣製,從法幣改為金元券,這一下等於增加薪水十倍。於是,我們幾乎天天晚上到東安市場去吃。吃森隆、五芳齋的時候少,常吃的是“蘇造肉”——豬肉及下水加沙仁、豆蔻等藥料共煮一鍋,吃客可以自選一兩樣,由大師傅夾出,剁塊,和黃宗江在《美食隨筆》裏提到的言慧珠請他吃過的爆肚,和白湯雜碎。東安市場的爆肚真是一絕,脆,嫩,絕對幹淨,爆散丹、爆肚仁都好。白湯雜碎,湯是雪白的。可惜好景不長,闊也就是闊了一個月光景。金元券貶值,隻能依舊回沙灘吃炒和菜。
教授很少下館子。他們一般都在家裏吃飯,偶爾約幾個朋友小聚,也在家裏。教授夫人大都會做菜。我的師娘,三姐張兆和是會做菜的。她做的八寶糯米鴨,酥爛入味,皮不破,肉不散,是個傑作。但是她平常做的隻是家常炒菜。四姐張充和多才多藝,字寫得極好,曲子唱得極好,——我們在昆明曲會學唱的《思凡》就是用的她的腔,曾聽過她的《受吐》的唱片,真是細膩宛轉;她善寫散曲,也很會做菜。她做的菜我大都忘了,隻記得她做的“十香菜”。“十香菜”,蘇州人過年吃的常菜耳,隻是用十種鹹菜絲,分別炒出,置於一盤。但是充和所製,切得極細,精致絕倫,冷凍之後,於魚肉飫飽之餘上桌,拈箸入口,香留齒頰!
解放後我在北京市文聯工作過幾年。那時文聯編著兩個刊物:《北京文藝》和《說說唱唱》,每月有一點編輯費。編輯費都是吃掉。編委、編輯,分批開向飯館。那兩年,我們幾乎把北京的有名的飯館都吃遍了。預訂包桌的時候很少,大都是臨時點菜。“主點”的是老舍先生,執筆寫菜單的是王亞平同誌。有一次,菜點齊了,老舍先生又斟酌了一次,認為有一個菜不好,不要,亞平同誌掏出筆來在這道菜四邊畫了一個方框,又加了一個螺旋形的小尾巴。服務員接過菜單,端詳了一會,問:“這是什麽意思?”亞平真是個老編輯,他把校對符號用到菜單上來了!
老舍先生好客,他每年要把文聯的幹部約到家裏去喝兩次酒,一次是**開的時候,賞菊;一次是臘月二十三,他的生日。菜是地道老北京的味兒,很有特點。我記得很清楚的是芝麻醬燉黃花魚,是一道湯菜。我以前沒有吃過這個菜,以後也沒有吃過。黃花魚極新鮮,而且是一般大小,都是八寸。裝這個菜得一個特製的器皿——瓷子,即周壁直上直下的那麽一個家夥。這樣黃花魚才能一條一條順順溜溜平躺在湯裏。若用通常的大海碗,魚即會拗彎甚至斷碎。老舍夫人胡絜青同誌善做“芥末墩”,我以為是天下第一。有一次老舍先生宴客的是兩個盒子菜。盒子菜已經絕跡多年,不知他是從哪一家訂來的。那種裏麵分隔的填雕的朱紅大圓漆盒現在大概也找不到了。
學人中有不少是會自己做菜的。但都隻能做一兩隻拿手小菜。學人中真正精於烹調的,據我所知,當推北京王世襄。世襄以此為一樂。有時朋友請他上家裏做幾個菜,主料、配料、醬油、黃酒……都是自己帶去。聽黃永玉說,有一次有幾個朋友在一家會餐,規定每人備料去表演一個菜。王世襄來了,提了一捆蔥。他做了一個菜:悶蔥。結果把所有的菜全壓下去了。此事不知是否可靠。如不可靠,當由黃永玉負責!
客人不多,時間充裕,材料湊手,做幾個菜是很愉快的事。成天伏案,改換一下身體的姿勢,也是好的,——做菜都是站著的。做菜,得自己去買菜。買菜也是構思的過程。得看菜市上有什麽菜,捉摸一下,才能掂配出幾個菜來。不可能在家裏想做幾個什麽菜,菜市上準有。想炒一個雪裏蕻冬筍,沒有冬筍,菜架上卻有新到的荷蘭豆,隻好“改戲”。買菜,也多少是運動。我是很愛逛菜市場的。到了一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雞活鴨、鮮魚水菜、碧綠的黃瓜、通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
學人所做的菜很難說有什麽特點,但大都存本味,去增飾,不勾濃芡,少用明油,比較清淡,和館子菜不同。北京菜有所謂“宮廷菜”(如仿膳)、“官府菜”(如譚家菜、“潘魚”)。學人做的菜該叫個什麽菜呢?叫做“學人菜”,不大好聽,我想為之擬一名目,曰“名士菜”,不知王世襄等同誌能同意否。
編者叫我為《學人談吃》寫一篇序,我不知說什麽好,就東拉西扯地寫了上麵一些。
一九九〇年六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