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家豆腐店的女兒
豆腐店是一個“店”,怎麽會有個女兒?然而螺螄壩一帶的人背後都是這麽叫她。或者稱做“辜家的女兒”、“豆腐店的女兒”。背後這樣的提她,有一種特殊的意味。姓辜的人家很少,這個縣裏好像就是兩三家。
螺螄壩是“後街”,並沒有一個壩,隻是一片不小的空場。七月十五,這裏做盂蘭盆會。八九月,如果這年年成好,就有人發起,在平橋上用杉篙木板搭起台來唱戲。約的是裏下河的草台戲子,京戲、梆子“兩下鍋”,既唱《白水灘》這樣摔“殼子”的武打戲,也唱《陰陽河》這樣踩蹺的戲。做盂蘭盆會、唱大戲,熱鬧幾天,平常這裏總是安安靜靜的。孩子在這裏踢毽子,踢鐵球,滾錢,抖空竹(本地叫“抖天嗡子”)。有時跑過來一條瘦狗,匆匆忙忙,不知道要趕到哪裏去幹什麽。忽然又停下來,豎起耳朵,好像聽見了什麽。停了一會,又低了腦袋匆匆忙忙地走了。
螺螄壩空場的北麵有幾戶人家。有兩家是打蘆席的。每天看見兩個中年的女人破葦子,編席。一頓飯工夫,就織出一大片。蘆席是為大德生米廠打的。米廠要用很多蘆席。東頭一家是個“茶爐子”,即賣開水的,就是上海人所說的“老虎灶”。一個像櫃子似的磚砌的爐子,四角有四個很深的鐵鑄的“湯罐”,滿滿四罐清水,正中是火眼,燒的是粗糠。粗糠用一個小白鐵簸箕倒進火眼,“呼——”,火就猛升上來,“湯罐”的水就呱呱地開了。這一帶人家用開水——衝茶、燙雞毛、拆洗被窩,都是上“茶爐子”去灌,很少人家自己燒開水,因為上“茶爐子”灌水很方便,省得費柴費火,煙熏火燎,又用不了多少。“茶爐子”賣水,不是現錢交易,而是一次賣出一堆“茶籌子”——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小竹片,一麵用鐵模子烙出“十文”、“二十文”……灌了開水,給幾根茶籌子就行了。“茶爐子”燒的粗糠是成挑的從大德生米廠躉來的。一進“茶爐子”,除了幾口很大的水缸,一眼看到的便是靠後牆堆得像山一樣的粗糠。
螺螄壩一帶住的都是“升鬥小民”,稱得起殷實富戶的,是大德生米廠。大德生的東家姓王,街上人都稱他王老板。大德生原來的底子就厚實,一盤很大的麻石碾子,喂著兩頭大青騾子,後麵倉裏的稻子堆齊二梁。後來王老板把騾子賣了,改用機器碾米,生意就更興旺了。大德生原是一個米店,改用機器後就改稱為“米廠”。這算是螺螄壩唯一的“工廠”。每天這一帶都聽得到碾米的柴油機的鐵煙筒裏發出節奏均勻的聲音:蓬——蓬——蓬……
王老板身體很好,五十多歲了,走路還飛快,留一撇烏黑的牙刷胡子,雙眼有神。
他的大兒子叫王厚遼,在米廠裏量米,記賬。他有個外號叫“大呆鵝”,看樣子也確是有點呆相。
二兒子叫王厚堃,跟一個姓劉的老先生學中醫。長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材。
大德生東牆外住著一個姓薛的裁縫。薛裁縫是個老實人,整天隻知道低頭做活,穿針引線。他的老婆人稱薛大娘。薛大娘跟老頭子可不是一樣的人,她也“穿針引線”,但引的是另外一種線,說白了,就是拉皮條。
大德生門前有一條小巷,就叫做辜家巷,因為巷子裏隻有一家人家。辜家的後門就開在巷子裏,和大德生斜對門,兩步就到了。後麵是住家,前麵是做豆腐的作坊,前店後家。
辜家很窮。
從螺螄壩到草巷口,有兩家豆腐店。豆腐店是發不了財的,但是幹了這一行也隻有一直幹下去。常言說:“黑夜思量千條路,清早起來依舊磨豆腐。”不過草巷口的一家生意不錯。一清早賣豆漿,熱氣騰騰的滿滿一鍋。賣豆腐,四大屜。壓百葉,百葉很薄,很白。夏天賣涼粉皮。這涼粉皮是用萵苣汁和的綠豆,顏色是淺綠的,而且有一股萵苣香。生意好,小老板兩個月前還接了親。新媳婦坐在磨子一邊,往磨眼裏注水,加黃豆,頭上插一朵大紅剪絨小小的囍。
相比之下,辜家豆腐店就顯得灰暗,殘舊,一點生氣也沒有。每天隻做兩屜豆腐,有時一屜,有時一屜也沒有。沒本錢,買不起黃豆。辜老板老是病病歪歪的,沒有一點精神。
辜老板老婆死得早,沒有留下一個兒子,跟前隻有一個女兒。
辜家的女兒長得有幾分姿色,在螺螄壩算是一朵花。她長得細皮嫩肉,隻是麵色微黃,好像是用豆腐水洗了臉似的。身上也有點淡淡的豆腥氣。
一天三頓飯,幾乎頓頓是炒豆腐渣,不過總得有點油滑滑鍋。牽磨的“螞蚱驢”也得扔給它一捆幹草。更費錢的是她爹的病。他每天吃藥。王厚堃的師父開的藥又都很貴,這位劉先生愛用肉桂,而且旁注:“要桂林產者”。每天辜家女兒把藥渣倒在路口,對麵打蘆席和燒茶爐子的大娘看見辜家的女兒在門前倒藥渣,就歎了一口氣:“難!”
大德生的王老板找到薛大娘,說是辜家的日子很難,他想幫他們家一把。
“怎麽個幫法?”
“叫他女兒陪我睡睡。”
“什麽?人家是黃花閨女,比你的女兒還小一歲!我不幹這種缺德事!”
“你去說說看。”
媒人的嘴兩張皮,辣椒能說成大鴨梨。七說八說,辜家女兒心裏活動了,說:“你叫他晚上來吧。”
沒想到大呆鵝也找到薛大娘。
王老板是包月,按月給五塊錢。
大呆鵝是現錢交易。每次事完,摸出一塊現大洋,還要用兩塊洋錢叮叮當當敲敲,以示這不是灌了鉛的“啞板”。
沒有不透風的牆,螺螄壩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那麽多雙眼睛,辜家女兒的事情誰都知道了。燒茶爐子、打蘆席的大娘指指戳戳,咬耳朵,點腦袋,轉眼珠子,撇嘴唇子。大德生的碾米的師傅、量米的夥計議論:“兩代人操一張×,這叫什麽事!”——“船多不礙港,客多不礙路,一個羊也是放,兩個羊也是趕,你管他是幾代人!”
辜家的女兒身體也不好,臉上總是黃白黃白的,她把王厚堃請到屋裏看病。王厚堃給她號了脈,看了舌苔,開了脈案,大體說是氣血兩虧,天癸不調……辜家女兒問什麽是“天癸不調”,王厚堃說就是月經不正常。隨即寫了一個方子,無非是當歸、枸杞之類。
王厚堃站起身來要走,辜家女兒忽然把門閂住,一把抱住了王厚堃,把舌頭吐進他的嘴裏,解開上衣,把王厚堃的手按在胸前,讓他摸她的奶子,含含糊糊地說:“你要要我、要要我,我喜歡你,喜歡你……”
王厚堃沒有想到她會這樣,隻好和她溫存了一會,輕輕地推開了她,說:
“不行。”
“不行?”
“我不能欺負你。”
王厚堃給她掩了前襟,扣好紐子,開門走了。
王厚堃懸崖勒馬,也因為他就要結婚了,他要保留一個童身。
過了兩個月,王厚堃結婚了。花轎從辜家豆腐店門前過,前麵吹著嗩呐,放著三眼銃。螺螄壩的人都出來看花轎,辜家的女兒也擠在人叢裏看。
花轎過去了,辜家的女兒坐在一張竹椅上,發了半天呆。
忽然她奔到自己的屋裏,伏在**號啕大哭。哭的聲音很大,對麵燒茶爐子的和打蘆席的大娘都聽得見,隻是聽不清她哭的是什麽。三位大娘聽得心裏也很難受,就相對著也哭了起來,哭得稀溜稀溜的。
辜家的女兒哭了一氣,洗洗臉,起來泡黃豆,眼睛紅紅的。
一九九四年二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