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獸醫

姚有多是本城有名的獸醫(本城獸醫不多),外號姚六針。他給牲口治病主要是紮針,六針見效。他不像一般獸醫,要把牲口在杠子上吊起來,而隻是讓牲口臥著,他用手在牲口肚子上摸摸,用耳朵貼在腸胃部分聽聽,然後從針包裏抽出一尺長的針,噌噌噌,照牲口肚子上連下三針,牲口便會放一連串響屁,拉好些屎;接著再抽出三根針,噌噌噌,又下三針,牲口頓時就渾身大汗;最後,把事先預備好的稻草灰,用笤帚在牲口身上拍一遍,不到一會兒,牲口就能掙紮著站起來,好了!

圍著看的人都說:“真絕!”

據姚有多說:前三針是“通”,牲口得病,大都在腸,腸梗阻、腸套結什麽的,腸子通了,百病皆除。後三針是“補”。——“紮針還能補?”“能,不補則虛,虛則無力。”他有時也用藥,用一個木瓢把草藥給騾馬灌下去,也不煎,也不煮,叫牲口幹吞。好家夥,那麽一瓢藥,夠牲口嚼的。吃完,把牲口領起來遛幾圈,牲口打幾個響鼻,又開始吃青草了。

姚有多每天起來很早,一起來先繞著城牆走一圈,然後到東門裏王家亭子的空地上練兩套拳。他說牲口一挨針紮,會踢人,獸醫必須會武功。能躥能跳,防身。

姚有多的女人前兩年得病死了,沒有留下孩子,他一個人過。

誰都知道姚有多不缺錢,但是他的生活很簡樸。早上一壺茶,三個肉包子,本地人把這種吃法叫作“一壺三點”;中午大都是在吳大和尚的餃麵店裏吃一碗麵,兩個糖酥燒餅;晚飯就更簡單了,喝粥。本地很多人家每天都是“兩粥一飯”。

他不喝酒,不打牌。白天在沒有人來請醫的時候,看看熟人;晚上到保全堂藥店聽一個叫張漢軒的萬事通天南地北地閑聊。

一天下午,姚有多在劉春元絨線店的廊簷外,看到一個賣油條的孩子跟一位老者下象棋。老者胡子花白,孩子也就是六七歲。一盤棋下了一半,花白胡子已經招架不住,手忙腳亂,敗局已定。旁觀的人全都哈哈大笑。

收拾了棋盤棋子,姚有多問孩子:“你是小順子吧?”

“你怎麽知道?”

“你還戴著你爹的孝呢!——長得也像。”

“你認識我爹?”

“我們從前是很好的朋友。”

“你是姚二叔。”

“你認識我?”

“誰不認識!”

“你媽還好?”

“還好。”

“小順子,回去跟你媽說,你也不小了,不能老是賣油條。問她願不願讓你跟我學獸醫。我看你挺聰明,準能學成個好獸醫!”

“欸!得罪你啦,二叔!”

順子前年死了爹,剩下母子二人相依為命。順子賣油條,他媽給人洗衣裳。

順子的爹生前租下兩間房,這房的特點是門外有一口青麻石井欄的井,這樣用起水來非常方便。順子媽每天大件大件地洗,冼完了晾在井邊的竹竿上。順子媽洗的被褥幹淨,疊的衣服整齊,來找她拆洗的人很多。

順子媽幹什麽都既從容又利落,動作很快,本地人管這樣的人叫“刷刮”。

順子媽長得很脫俗,個子稍高,肩背都瘦瘦薄薄的。她隻有幾件布衣裳,但是可體合身。發髻一邊插一朵絨線小白花,是給亡夫戴的孝。她的鞋麵是銀灰色的,這雙銀灰色的鞋,使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

順子媽和街坊處得很好,有求她裁一身衣服的,“替”一雙鞋樣的,絞個臉的,她無不答應——本地新娘子出嫁前要用兩根白線把臉上的汗毛“絞”了,顯出額頭,叫作“絞臉”。但是她很少到人家串門,因為她是個“半邊人”(本地稱寡婦為“半邊人”),怕人家忌諱。她經常走動、聊天說話的是隔壁的金大娘,開茶爐子賣開水的金大力的老婆。金大娘心善人好隻是話多,愛管閑事。

一天晚上,順子媽把晾幹的衣裳已經疊好,金大娘的茶爐子來買水的人也不多了,她就過來找金大娘閑聊——她們是緊鄰。

“二嫂子,”金大娘總是叫順子媽為二嫂子,“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講錯了,你別生氣。”

“你說。”

“你也該往前走一步了。”

本地把寡婦改嫁叫“往前走一步”。

“我不是沒有想過,隻是忘不了死鬼。”

“你不能守一輩子!”

“再說,也沒有合適的人。我怕進來一個後老子,待順子不好,那我這心裏就如刀剜了!”

“合適的人?有!”

“誰?”

“姚有多。他前些時還想收順子當徒弟,不會苦了孩子。”

“我想想。”

“想想!過兩天給我個回話,搖頭不是點頭是!”

姚有多原來也沒有往這件事上想過,金大娘一提,他心動了,走過來走過去,總要向井台上看看。他這才發現,順子媽長得這樣素雅,他的心怦怦直跳。

順子媽在洗衣裳,聽到姚有多的腳步聲,不免也抬眼看了看。

事情就算定了。

順子媽除了孝,把發髻邊的小白花換成一朵大紅剪絨的喜字,脫了銀灰色的舊鞋,換了一雙繡了秋海棠的新鞋,就像換了一個人。

劉春元絨線店的劉老板,保全堂藥店的盧管事算是媒人。

順子媽親自辦了兩桌席謝媒。

把客人送走,洗了碗碟,月亮上來了。隔著房門聽聽,順子已經呼呼大睡。

順子媽輕輕閂上房門。姚有多已經上床。

順子媽吹了燈,借著月光,背過身來,解開鈕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