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門三傑
《淮南子·泰族訓》:“故智過萬人者謂之英,千人者謂之俊,百人者謂之豪,十人者謂之傑。”《詩·周頌·載芟》:“有厭其傑。”孔穎達疏:“厭者苗茂盛之貌。傑,謂其中特美者。”
唐老大、唐老二、唐老三。唐傑秀、唐傑芬、唐傑球。他們是“門裏出身”,坐科時學的就是場麵。他們的老爺子就是場麵。他們學藝的時候,老爺子認為他們還是吃場麵飯。要嗓子沒嗓子,要扮相沒扮相,想將來台上唱一出,當角兒,沒門!還是傍角兒,幹場麵。來錢少,穩當!有他在,同行有個照應,不會給他們使絆子,給小鞋穿。出了科,哥仨在一個劇團做活。老大打鼓,老二打大鑼,老三打小鑼。
我認識唐老大時他還在天壇拔草。是怎麽回事呢?同性戀。他去女的。他是個高個子,塊頭不小,卻願意讓人弄其後庭,有這口累。有人向人事科反映了他的問題。怎麽處理呢?沒什麽文件可以參考。人事科開了個小會,決定給予行政處分,讓他去拔草,這也算是在勞動中改造。拔了半個月草,又把他調回來了,因為劇團需要他打鼓。他打鼓當然比不了杭子和、白登雲,但也打得四平八穩,不大出錯。他在劇團算是一號司鼓。這幾年劇團的職務名稱雅化了。拉胡琴的原來就叫“拉胡琴的”,或者簡稱“胡琴”,現在改成了“操琴”。打鼓的原來叫做“打鼓佬”,現在叫“司鼓”。有些角兒願意叫他司鼓,有幾出名角合作的大戲更得找他,這樣角兒唱起來心裏才踏實。唐老大在梨園行“有那麽一號”。
他回劇團跟大家招呼招呼,就到練功廳排戲,抽出鼓箭子,聚精會神,若無其事。這種“男男關係”在梨園行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隻有在和誰意見不和,吵起來了(這種時候很少),對方才揭他的短:“到你的天壇,拔你的草去吧!”唐傑秀“不以為然”(劇團的話很多不通,“不以為然”的意思不是說對事物持不同看法,而是不當一回事;這種不通的話在京劇界全國通行),隻是說:“你管得著嗎!”
唐傑秀是劇團第一批發展的黨員,是個老黨員了。怎麽會把他發展成黨員?他並不關心群眾。群眾(幾個黨員都愛稱未入黨的人為“群眾”,這意味著他們在政治上比群眾要高一頭)有病,他不去看看。群眾生活上有困難,他“管不著”。他開會積極,但隻是不停地在一個筆記本上記錄領導講話。他到底記了些什麽?不知道。他真隻是聽會。極少發言。偶爾重複領導意見,但說不出一句整話。他有點齉鼻兒,說起話來嗚嚕嗚嚕的,簡直不知道說什麽。為什麽發展他,找不到原因。也許因為他不停地記筆記?也許因為他說不出一句整話?
他很注意穿著。內聯陞禮服呢圓口便鞋,白單絲襪。到劇團、回家,進門就抄起布撣子,渾身上下抽一通,擦幹撣淨。夏天,穿了直羅長褲。直羅做外褲,隻有梨園界時興這種穿法。
他自奉不薄,吃喝上比較講究,左不過也隻是芝麻醬拌麵、炸醬麵。但是芝麻醬麵得炸一點花椒油,頂花帶刺的黃瓜。炸醬麵要菜碼齊全:青蒜、蘿卜纓、苣蕒菜、青豆嘴、白菜心、掐菜……。他愛吃天福的醬肘子。下班回家,常帶一包醬肘子,掛在無名指上,回去烙兩張荷葉餅一卷,來一碗棒粥,沒治!醬肘子隻他一個人吃,孩子們,幹瞧著。他覺得心安理得,一家子就指著他一個人掙錢!
說話,“**”。“**”是大倒退、大破壞、大自私。最大自私是當革命派,最大的怯懦是怕當當權派,當反動派。簡單地說,為了利己大家狠毒地損人。
唐傑芬外號“二噴子”,是說他滿口亂噴,胡說八道。他曾隨劇團到香港演出,看到過夏夢,說:“這他媽的小妞兒!讓她跟我睡一夜,油炸了我都幹!”“油炸”、“幹煸”,這在後來沒有什麽,在二噴子說這樣話的當時卻頗為悲壯。
唐傑秀也“革命”,他參加了一個戰鬥組,也跟著喊“萬歲”,喊“打倒”,“大辯論”也說話,還是嗚哩嗚嚕,不知道說了些什麽。他還是記筆記,現在又加了一項,抄大字報。不知道抄些什麽。大家都知道,他的字寫得很慢,隻有“最新指示”下來時,他可以出一回風頭。每次有“最新指示”都要上街遊行。樂隊前導,敲鑼打鼓。劇團樂隊的鑼鼓比起副食店、百貨店的自然要像樣得多。唐傑秀把大堂鼓搬出來,兩個武行小夥子背著,他擂動鼓槌,遲疾頓挫,打出許多花點子,神采飛揚,路人駐足,都說:“還是劇團的鑼鼓!”唐傑秀猶如吃了半斤天福醬肘子,——“文革”期間,天福醬肘子已經停產,因為這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唐傑球,劇團都叫他“唐混球”。這家夥是個“鬧兒”,最愛起哄架秧子,一點點小事,就:“噢哦!噢哦!給他一大哄噢!”他文化程度不高,比不了幾個“刀筆”,可以連篇累牘地寫大字報,他是“漿子手”(戲台上有“劊子手”)。專門給人刷漿子,貼大字報。“刀筆”寫好了大字報,一聲令下:“得,漿子手!”他答應一聲:“在!——噫!”就挾了一卷大字報,一桶漿糊,找地方實貼起來。他愛給走資派推陰陽頭,勾上花臉,紮了靠,戴上一隻翎子的“反王盔”,讓他們在院子裏遊行。不遊行,不貼大字報的時候,就在“戰鬥組”用一卷舊報紙練字。他生活得很快活,希望永遠這麽熱熱鬧鬧下去。
趕上唐山地震,好幾天餘震未停。一有震感,在二樓三樓的就蜂擁下樓,在一樓大食堂或當街站著。唐傑芬也混在人群裏跟著下樓。忽然有個洋樂隊吹小號的一回頭:“咳!你怎麽這樣就下來了!”二噴子沒有穿衣服,光著身子,那東西當郎著。他這才醒悟過來,兩手捂著往回走。也奇怪,從此他不“噴”了,變得老實了。
誰都可以“揪”人,也隨時有可能被“揪”。“×××,出來!”這個人就被揪出組——離開戰鬥組。誰都可以審查人,命令該人交待問題,這叫“群眾專政”。揪過來,審過去,完全亂了套,“殺亂了”。唐傑球對揪人最熱心,沒有想到他也被揪出來了。
前已說過,在沒有什麽熱鬧時,唐混球就用一遝舊報紙在戰鬥組練字。他練的字總是那幾個:“毛主席萬歲”。練完了,還要反複看看,自我欣賞一番。有一天寫了一條“毛主席萬歲”標語,自己很不滿意:“毛主席”的“席”字寫得太長,而且寫歪了。他拿起筆來用私塾“判仿”的辦法在“席”字的“巾”字下麵打了一個叉。打完叉就隨手丟在一邊,沒當回事。不想和唐傑球同一戰鬥組的一個人叫大俞潮,趁唐傑球不注意時把這張標語疊起來藏在自己的箱底。事情早過去了,在清隊(清理階級隊伍)時大俞潮把唐傑球寫的標語找出來交給了軍代表。全團大嘩,揪出了一樁特大反革命案件!“清隊”本來有點沉悶,這一下可好了,大家全都動員起來,忙忙碌碌,異常興奮。
首先讓他“出組”,參加被清查對象的大組學習,交待問題。
讓他交待什麽呢?他是唐混球。
好不容易寫了一篇交待,他請大組的同誌給他看看,這樣行不行,倒是都看了一遍,都沒有說什麽。隻有一個女演員說:“你這樣準通不過!你得上綱,你得說說你為什麽對毛主席有仇恨,為什麽要在‘席’字的最後一筆打了叉。要寫得沉痛,你要深挖,總可以挖出一些別人不知道的思想,要不怕疼,要刺刀見紅!”於是,他就挖起來。他說:“我本來想打鑼。毛主席搞革命現代戲,我打不成鑼了,所以我恨他。”我看過他的交待,在樓梯拐角處小聲對唐老大說:“叫你們老三交待要實事求是,不要瞎說。”唐老大含含糊糊。我跟唐老二也說過同樣的話,老二說:“管不著!”過了幾天,公安局來了人,把他銬走了。
大俞潮這樣做真可謂處心積慮,存心害人。為什麽呢?他和唐傑球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是洋樂隊拉大提琴的,唐混球是打小鑼的,業務上井水不犯河水,他幹嘛給他來這麽一手?他自己也沒有得什麽好處,軍代表並沒有表揚他。他落得一個結果:誰也不敢理他。見麵也點點頭,但是“賣羊頭肉的回家,不過細鹽(言)”,因為捉摸不透這人心裏想什麽,他為什麽把唐老三的標語藏了那麽多日子,又為什麽選擇一個節骨眼交出來。大俞潮弄得自己非常孤立。不多日子,他就請調到別的單位去了,很少看到他。
唐傑球到公安局,先是被臭揍了一頓,然後過了幾次堂,叫他交待問題。他實在交待不出什麽問題。他本來沒有什麽問題,屎盆子是他自己扣在頭上的。在公安局拘留審查了一陣,發到團河勞改農場勞動。一去幾年,沒有人再過問他的事。他先是度日如年,貓爪抓心,不知道他的問題是個什麽結果。到後來“過一天算一日”,一早幹活,傍晚吃飯,什麽也不想了。
唐傑球關在團河農場勞動的漫長歲月,他的兩個哥哥,唐老大、唐老二沒有去探視過一次。
他們還算是弟兄嗎?
一直到“**”結束,唐傑球放回來了。他還是打小鑼,人變傻了。見人齜牙笑一笑,連話都不說。有人問他前前後後是怎麽回事,他不回答,隻是一齜牙。
唐老大添了一宗毛病:他把頭發染黑了,而且燙了。有人問他:“你染了發?燙了?”他甕聲甕氣地說:“誰教咱們有那個條件呢!”條件,是頭發好,不禿。他皮色好,白裏透紅,——隻是細看就看出臉上有密密的細皺紋。他五十幾了,挺高的個兒。一頭燙得蓬蓬鬆鬆的黑頭發。看了他的黑發、白臉,叫人感到惡心。
然而,“你管得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