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不朽

趙福山準時去上班。他上班一向準時,每天八點半。“文革”前如此,“文革”期間也如此。他每天第一個到戰鬥組學習室。掃地,擦桌子,打兩壺開水。這個戰鬥組是個大組,成員主要是三分隊的:舞台工作隊的、管衣箱的、檢場的、梳頭的、管“彩匣子”的、水鍋(管燒開水),還有幾個年輕演員,男女都有,有幾個還是“角兒”。戰鬥組的成員一般都要到九點多鍾才陸陸續續地走進學習室,今天怎麽回事,都來了,人到得挺齊?軍宣隊的老廬也來了。地也掃了,桌子也抹了,水也打了,一個一個都端端正正地坐著,氣氛很嚴肅。這是怎麽回事?怎麽了?

趙福山進門跟大家打打招呼:“來了!對不起,我來晚了!”

沒人答理他,好像沒瞧見他。

組長——一個戲校畢業生,調到劇團還不到一年的唱醜的宣布:

“現在開會。今天的會討論的是趙福山同誌。”

趙福山心裏咯噔一下:“我?我犯了錯誤了?”

“討論一下趙福山同誌其人其事。他的為人,他在藝術上的造詣,他的藝術思想和美學思想。”

“美學思想?藝術思想?”趙福山聽著這些新名詞有點耳生。

首先發言的是唱青衣的女演員A,她說:

“趙福山同誌是梳頭桌師傅——”

軍代表老廬不知道啥叫“梳頭桌師傅”,問:“他是管梳頭的桌子?”

“——也稱梳頭師傅。趙福山同誌在科班學的是‘容裝科’,專門梳頭。趙福山同誌工作非常負責,每天早早到後台刮片子。”

軍代表本想問什麽是刮片子,怕顯得過於外行,就沒有問。

“假發、水紗、線尾子、壓鬢簪、銀泡子……一切都井井有條,用起來很順手。他善於梳‘大頭’,也能梳‘宮妝’。他的片子貼得特別好。小片子玲瓏俊秀,大片子弧彎合適。不論是長臉、圓臉,貼出來都是瓜子臉。大家閨秀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是小家碧玉。唱旦角的,經趙師傅一貼片子,就能增三分光彩。現在唱革命現代戲了,不貼片子了,趙師傅梳纂,照樣很是樣兒。李奶奶是李奶奶,阿慶嫂是阿慶嫂。我是演阿慶嫂的,我覺得趙師傅梳的髻,妥妥貼貼,看起來非常舒服。謝謝趙師傅!”

唱武生的演員B:

“趙師傅是梳頭師傅,本來是管旦角化妝的,但他也很善於勒頭,老生、武生,都願讓他勒。他勒頭舒服,而且根據戲的需要,隨時調整。比如《挑滑車》‘鬧帳’是武戲文唱,就勒得鬆一些,《觀陣》以後動作性強,幅度大,就在後台再緊一緊。經趙師傅勒的頭演員不會頭疼、頭暈、想吐;也絕對不會‘掭’了在台上脫落盔頭、發網,叫作“掭頭”。。現在很少唱大武戲了,但是中央首長有時還要看,武生還得勒頭。這樣劇團還是少不了趙師傅。”

C——他是個管搬行頭、掛吊竿的雜務,說:“因此,他沒有成了‘板兒刷’。家有萬貫,不如一技隨身哪!”

軍代表老廬問:“什麽叫‘板兒刷’?”

唱三路老生的D解釋:“咱們是樣板團,吃的是樣板飯,還發樣板服。有的人下放五七藝校勞動,就享受不了這種待遇了。他們是樣板團用不著的人,被刷下來了,他們就自稱是‘板兒刷’。”

唱醜的組長說:

“趙福山同誌對工作極端負責,恪盡職守的精神,值得學習。”

軍代表老廬插話:

“趙福山同誌所以能夠極端負責,是因為突出了政治。——他在‘**’中有什麽突出表現、先進思想?”

“先進思想、突出表現……”搬行頭掛吊竿的E想了想,“沒有!老趙為人,安份守己,不多說,不少道;‘大膽拿錢,小心幹活’,不爭戲份,不爭牌位,——梳頭桌上的,也沒個牌位,他老實巴交,不突出!”

“他的群眾關係如何?”

“——群眾關係……人緣?”

“也可以這麽說。”

“好!他從來沒跟人吵架鬥嘴,臉紅脖子粗,和為貴!”

“他對同誌有過什麽幫助?”

“有!‘**’初起,耿麻子——彈南弦子的耿同仁不來劇團,不上班,說是有病。造反派說:‘不行,你在家裏躲清閑兒!’造反派把他提嘍到劇團,罰他站在當院大聲念‘語錄’,要把頭一篇念得背下來。耿麻子念了:‘領導呣們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

“什麽‘呣們’!”一個革命造反派給他一個嘴巴。耿麻子心想:沒有念錯了哇!

“重念!”

耿麻子念:

“領導呣們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呣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造反派小將給了他兩個嘴巴,——左右開弓。

“什麽‘呣們’!開攪是不是?”

耿麻子哭喪著臉,說:“我哪兒敢開攪哇!”

耿麻子念語錄時,趙福山挨著他,就輕輕提醒他:“‘我們’!‘我們’!不是‘呣們’。”

“重念!”

耿麻子被打懵了,再念,還是“領導呣們……”

造反派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腳。“滾!”

老廬問:“耿同仁為什麽總是念‘呣們’?”

唱小醜的組長說:“老北京人說話都是說‘呣們’。”

軍代表覺得這實在說不上是突出的政治表現,就把話題引開,說:

“據我們了解,趙福山同誌生活很簡樸,不追求生活享受,這一方麵有什麽事跡?”

“有!”D迫不及待地接過話茬,“老趙一向自奉甚薄。”這位大字不識的苦哈哈忽然來了一句文詞。“他日本人在的時候吃過混合麵,拉不出屎來。國民政府來了,物價看漲,有時開了戲份,隻夠買個大海茄子。‘茄子老了一嘟嚕籽’,一家人隻好吃這個一嘟嚕籽的海茄子。好容易,盼到解放了,能吃飽了。現在是‘樣板團’,吃樣板飯,食堂老有炸小丸子、燒帶魚,間長不短的還來半隻香酥雞,真是一步登天!不過香酥雞、炸丸子,老趙自己都不吃,拿報紙包了,帶回去給小孫子吃。樣板飯隻管中午一頓,晚飯還得回家吃自己的。老趙每天都是炸醬麵,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如此。炸醬麵也是肉少醬多。不過吃麵一定要就蒜,‘吃麵不就蒜,等於瞎搗亂!’而且,要紫皮蒜。‘青皮蘿卜紫皮蒜,抬頭的老婆低頭的漢!’紫皮蒜辣。老趙愛吃紫皮蒜的精神值得我們大家學習!向趙福山同誌學習!向趙福山同誌致敬!”

軍代表有點摸不著頭腦,這開的叫什麽會呢?

唱旦角的A拿出一個小錄音機,放出哀樂。一個“跑宮女”的女演員從室外拿來一個小花圈,獻給趙福山。唱醜的組長用莊嚴而低沉的聲音,帶一點朗誦的調子宣布:“會議到此結束,向趙福山同誌學習!向趙福山同誌致敬!”

D加了一句:“趙福山同誌永垂不朽。”

全體起立,向趙福山三鞠躬。軍代表老廬也隨著一起鞠躬。

趙福山連忙答禮。他手裏拿著花圈,不知如何是好。

一九九六年八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