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切除(3)
路新平來到一樓的門診大廳,見到了坐在長椅上等待的章曉慧。她手裏提著一個塑料袋,顯然已經拿到藥了。路新平注意到,章曉慧的身邊,坐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這男孩體型偏瘦,有著清秀的頭發和斯文的長相,跟章曉慧長得十分相似,顯然就是她兒子了。路新平走到這對母子身邊,說道:“曉慧,我請好假了,咱們走吧——這是你兒子?”
“是的。”章曉慧從長椅上站起來,兒子卻沒有起身,眼神木訥地望著地板,不知道在想什麽。章曉慧對路新平說:“這是我兒子徐浩天,小名浩浩。他……有自閉症。”
路新平“哦”了一聲,表示明白了。章曉慧俯下身去,像對七八歲的小朋友那樣說道:“浩浩,媽媽看完病了。醫生是媽媽的大學同學,他想請咱們吃午飯。咱們跟路叔叔一起吃頓飯,好嗎?”
徐浩天沒有回答,也沒有抬頭望路新平,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母親拉他的胳膊,他才站了起來。章曉慧牽著兒子的手,跟路新平一起走出了醫院。
醫院附近有個商圈,步行就能到。路新平問章曉慧母子愛吃什麽,章曉慧表示什麽都行。路新平便找了一家環境清幽、格調優雅的創意菜館。這家店人均400多,一般情況下,路新平舍不得到這麽貴的地方吃。但是見到章曉慧,花錢這種小事不值一提。他發現自己還是跟當年一樣,隻想把最好的一切奉獻給心中的女神。
現在是上午十一點過,店內一桌客人都沒有。服務生把他們帶到靠近花園和水池的一桌,應該是整家店的最佳位置了。路新平點了脆皮妙齡乳鴿、古法焗生蠔、黑米脆香肉、鬆露石榴包、雪蓮子羹等兼具美感和創意的菜式。一道道呈上後,堪比工藝品般精美。路新平招呼他們吃菜,章曉慧有些過意不去地說:“新平,這些菜都很貴吧?讓你破費了。其實,我們隨便找家小館子吃就行了。”
“沒關係的,不用客氣。”路新平不自覺地看了一眼章曉慧那件洗得發白的襯衣,猜想她現在的經濟狀況有些窘迫。但是讀大學的時候,章曉慧的家境是不錯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他暗自揣測,幫這對母子夾菜。由於進餐過程中,徐浩天一直在旁邊,路新平不便詢問一些敏感的問題。等到男孩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對章曉慧說:“咱們倆可以單獨聊一會兒嗎?”
章曉慧點了點頭,把手機給兒子,說道:“浩浩,你去花園玩會兒遊戲吧。”
徐浩天拿著手機,走到露台上的花園,選了個位子坐下。路新平問:“他是一直沒去上學嗎?”
“不,小學是讀完了的。到了初中,讀了兩個多月,就輟學了。”
“為什麽?”
“是學校勸他退學的。”
“可初中是義務教育呀,學校可以勸退學生嗎?”
“他……出了點特殊情況。”
“什麽特殊情況?”
章曉慧沉吟一刻,說道:“他意圖輕生,也就是跳樓,還好被同學們及時拉住了,才阻止了悲劇發生。但是學校嚇壞了,說不敢讓這種自閉症孩子在學校裏上課了,希望我們把他領回去,或者幫他找一所特殊教育的學校。我當然也嚇壞了,哪敢再讓他去別的學校上學?便隻有跟他辦理了休學,在家裏自助教育或者上網課。總之就是一直守在他身邊,怕他再做過激的事。”
路新平很吃驚:“他為什麽想要輕生?自閉症的孩子,我以前是接觸過的,多數表現為社交障礙、語言交流障礙和行為刻板,他們通常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不願跟任何人交流。但是不會出現自殺傾向呀。”
章曉慧埋著頭說:“可能……是壓抑的生活環境造就的吧。”
路新平問:“曉慧,你們現在的生活狀況,到底是怎樣的呀?”
章曉慧沉默了,似乎不想談及自己的家事。但路新平已然猜到幾分了:“你老公,是不是有家暴傾向?”
章曉慧沒有否定,等於是默認了。路新平說:“他經常毆打你嗎?包括孩子?”
章曉慧仍然沉默以對。路新平有些著急地說道:“曉慧,你別不說話呀。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吧,也許我能幫你的忙!”
“不,你幫不了我的。”章曉慧悲觀地說,“不僅是你,就連警察和法院都幫不了我。”
路新平愕然道:“什麽意思?你老公是什麽人呀,無法無天了嗎?誰都治不了他?”
“他是個惡魔。”章曉慧抬起頭來,咬牙切齒地說道。她臉上的表情和流露出的恨意,是路新平從未見過的。他不禁打了個冷噤,有一瞬間,他甚至認為“惡魔”未必是一種形容,而是真實存在的某種恐怖生物。
路新平往章曉慧的杯子裏斟茶,示意她喝點水,平複一下情緒。然後,他說:“曉慧,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吧。你是怎麽認識這個男人的,為什麽要嫁給他?”
章曉慧深吸一口氣,說道:“他叫徐宏達,我們是經人介紹認識的。剛剛接觸的時候,我覺得這個男人還不錯,身材高大、儀表堂堂、工作穩定。交往一段時間後,我帶他回家見了父母,我爸媽對他的感覺也挺好。當時我已經二十六歲了,年紀不算小,於是母親跟我說,合適的話就嫁了吧。我聽了母親的話,在跟他交往四個月後,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剛開始那段時間,我跟他過著平常的日子。他在一家事業單位上班,工作之餘,就喜歡跟朋友打打牌、喝喝酒什麽的。這是很多男人的愛好,我也就沒當回事。
“直到有一天,他在家裏翻箱倒櫃地找存折,引起了我的警覺。追問之下,才知道他輸了好幾萬元。我大吃一驚,之前一直以為他隻是打打小牌,沒想到居然賭得這麽大。因為這件事,我跟他大吵了一架,堅決不把存折交給他。他惱羞成怒,打了我,然後強行砸爛上鎖的櫃子,拿走了存折。這是他第一次打我,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路新平強忍著怒火問道:“他後來又多次打你?”
章曉慧悲哀地點著頭:“他越賭越大、深陷賭博的泥潭。每次輸了錢,回到家就拿我出氣。砸東西、像個瘋子一樣破口大罵,說他之所以會輸,是因為家裏有我這個整天哭喪著臉的掃帚星。隻要我敢還嘴,他就扯我的頭發,扇我耳光。總之,把輸錢後的邪火全部衝我發泄。我越來越恐懼,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下,怎麽可能開心得起來?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越是如此,他越認為是我這個‘喪門星’導致他輸錢,把所有不順都歸咎到我身上。”
“砰!”地一聲,路新平的拳頭砸在了餐桌上,把周圍的客人和服務員都嚇了一跳——包括章曉慧在內。她停下說話,望著滿臉通紅、渾身顫抖的路新平,說道:“新平,你……冷靜點。”
“這個混蛋!”路新平壓低聲音,怒不可遏地說道,“賭博輸了錢,就發泄到老婆身上,簡直是人渣!曉慧,這種人,還有什麽必要跟他繼續過下去?早就該跟他離婚了呀!”
“你以為我不想離嗎?從他第一次打我,我就跟他提出離婚了。但他說,這是不可能的事。他是永遠不會同意的。”
“訴諸法律呀!打官司也非離不可!”
章曉慧歎息道:“他第一次打我後,跟我道歉,說以後再也不這樣了,還說他會戒賭。當時浩浩已經出生了,才一歲都不到。為了給兒子一個完整的家,我接受了他的道歉,以為他真的會痛改前非。後來他每次打完我,都會跟我道歉,我一次又一次地心軟……現在想起來,真是太天真了。”
“賭癮這東西,就像毒癮一樣,是很難戒掉的。而一個人的人品,更是不可能在成年後有多大的改變,你真不該相信他的鬼話。”
“是啊。他輸得越多,越是想贏回來。家裏的錢被他徹底輸光後,他瞞著我去借高利貸,又輸了……債務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也變得越來越喪心病狂。有一次,他一天晚上就輸了八萬元。回到家像發了瘋似的,想放火把家都給燒了。我嚇壞了,躲到衛生間去撥打了報警電話。警察趕到後,抓捕了他,並知道了他賭博的事。因此,他被判刑兩年。”
“他服刑了嗎?”
“服刑了。”
“既然如此,不是正好可以借這個機會,把婚離了嗎?”
“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但是,他進監獄之前,跟我說了一句話。聽到這句話後,我不敢跟他離婚了。”
“什麽話?”
“他說:‘臭婆娘,你敢把我弄進監獄。如果你再敢跟我離婚的話,我出來之後,就殺你全家。’”
“這完全是**裸的威脅!你把這事告訴警察呀。”
“告訴警察有什麽用?他已經入獄了,就算加刑,總有出來的一天吧?我老家在哪裏、我父母姊妹的住址,他全都知道,我是逃不掉的。”
“他說不定隻是嚇唬你而已,真的殺人,他有這膽子嗎?”
“他做得出來。”章曉慧篤定地說,“他們家的人,都是心狠手辣的角色。不僅他是如此,他媽也是這樣的人。”
“他媽?”
“對,他媽是一個標準的悍婦。雖然是個女人,卻人高馬大、虎背熊腰。徐宏達被捕後,她衝到我家來,不由分說地對我拳打腳踢、肆意辱罵。絲毫不理會他兒子賭博的事實,把所有錯都推到我身上。還說我是故意把徐宏達送進監獄,好跟別的男人在一起。她威脅我,如果我敢跟她兒子離婚,她就拿刀劃爛我的臉,脫光我這個**的衣服,拖到街上去示眾。據說她年輕的時候,真的這樣做過——把一個勾引她老公的女人折磨得不成人樣。就算因此坐上十幾年的牢,也在所不惜。”
聽完這些,路新平氣得肺都快炸了。他血氣上湧,忿忿不平地說道:“這都什麽人呀?你嫁到他們家,真是倒八輩子血黴了!”
“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遲了。”
“這家夥什麽時候出獄的?”
“2015年。他坐牢的那段時間,我和兒子度過了人生中最輕鬆的一段時光。但是兩年時光很快就過去了,隨著那個日子的臨近,我們知道,惡魔又會回到我們身邊。但正如之前說的,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他出獄後到現在,已經過去五年了。這五年,你們又是怎麽度過的?”
章曉慧一字一頓地說道:“度日如年。”
“他又賭博嗎?然後又打你?”
“之前,為了幫他還賭債,我已經把房子賣掉了。之後便跟兒子一起租房子住。他出獄回來後,自然住到了我們的出租屋裏。坐牢讓他丟了工作,成了無業遊民。他倒是不賭了,一方麵是沒錢來賭,另一方麵,是怕再被抓進監獄。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的日子比之前好過。”
“為什麽?”
“因為他說,是我讓他進了監獄,並丟了工作的。所以,我必須承擔起養活和照顧他的責任。出獄之後,他整日遊手好閑,不務正業。一到晚上就出去喝酒,有時喝到大半夜才回來,還要發酒瘋。我本來在一家單位工作,但兒子輟學後,我也被迫辭職了,在家裏接一些零散的手工活,一個月隻能賺兩三千元。除了負擔基本的生活開銷,還要拿錢給他出去喝酒……”
路新平既心酸又難過:“所以,你即便是受了傷,也不敢輕易去醫院。”
“嗯……”
“前天,他又打你了?”
“是的。”
“為什麽呢?”
章曉慧神情悲惻地說:“現在他打我,已經不需要原因了。隻要看我不順眼,隨時都可以動手。前天晚上,他喝到十二點過回家,但好像還沒喝夠,讓我下樓去給他買啤酒。我哪敢抗拒,就去給他買了幾瓶啤酒上來。他讓我陪他喝,我也不敢忤逆,隻能乖乖作陪。這時浩浩出來上廁所,他居然讓兒子也坐下來陪他喝酒。浩浩沒有搭理,他就怒火中燒,一把揪住浩浩的衣領,質問兒子是不是沒把他放在眼裏。浩浩捂著耳朵發出尖叫。他覺得尖銳刺耳,抓起一個啤酒瓶,敲碎之後,讓他閉嘴。我嚇壞了,趕緊上前保護兒子,結果,他把手裏的半個酒瓶朝我的肩膀砸過來……”
“報警呀!他這已經構成犯罪了!”
“但不是死罪。如果我再把他送進監獄一次,讓他蹲個一年半載,且不說他出獄之後會怎麽報複我,他媽在此之前就會來找我拚命了。她威脅過我的,說我要是再敢把她兒子弄進去,她就讓我毀容,生不如死。”
“照你這麽說,除非他犯了什麽死罪,被執行槍決。否則的話,你就要一直被折磨下去?”
“就是這樣。”
路新平閉上眼睛,眉頭緊皺。唯一的想法是,如果這男人現在就在麵前,他可能會一刀把他捅死。
沉默一刻後,路新平問:“他現在不止打你,連兒子也要打?”
“對。浩浩本來是沒有自閉症的,但他小時候,經常目睹我被打或者被虐待,生活在畸形而壓抑的家庭環境下,就變得越來越自閉了。最後發展到一句話都不肯說,隻要看到他爸打我,他就抱著腦袋,發出尖叫。這時,徐宏達就會遷怒到兒子身上,衝過去打他、踹他,叫他閉嘴。而我能做的,隻有緊緊地抱住兒子,盡可能地保護他。”
“天哪……”路新平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你們過的這叫什麽日子呀!”
“我知道這不是人過的日子。”章曉慧悲涼地說,“如果不是為了浩浩,我早就不想活了。”
“曉慧,你可別這樣想。不管怎樣,也要活下去呀!”
章曉慧點了點頭:“謝謝你,新平。這些事情,壓在我心頭好久了。本來我是不想跟任何人說的。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的命。但今天見到你,我又忍不住說了出來,因為……”
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路新平問:“因為什麽?”
“因為見到你,讓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想起了你給我寫的那封情書,其實,那是叫獸幫你寫的吧?”
“什麽……你知道?”
“當然了,那種油腔滑調的語氣,根本就不是你說話的風格。我當時挺生氣的,心裏想‘這也太沒誠意了,情書都請人代寫,應該是耍我的吧’。對你的印象就不好了。”
路新平感覺一陣眩暈,這才明白自己弄巧成拙,引起了如此誤會。他懊悔不已地問道:“這麽說,如果當時是我本人寫的話……你就會接受嗎?”
“我不知道。”從見麵到現在,章曉慧第一次露出微笑。雖然她的嘴唇腫脹著,臉上也有傷,眼角出現魚尾紋。但是在路新平眼中,這仍是世界上最美的笑靨。“我無法模擬二十年前的心境。我們都沒法回到過去了,就把那份美好的回憶深藏在心底吧。新平,見到你,我突然想起,在我年輕的時候,也是有人喜歡的,這就夠了。我的人生,也曾經有過燦爛的時候呢,真的,這就夠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兩行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她拿起桌上的餐巾紙,迅速拭幹眼淚,深吸了一口氣。路新平想說什麽,但他的喉嚨被某種苦澀的情緒堵住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新平,謝謝你請我吃飯,還聽我倒了這麽多苦水。我該回家了。不然,他會起疑的。”章曉慧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路新平情不自禁地抓住章曉慧的手:“曉慧,你就沒想過,如何擺脫掉這個惡棍,脫離這種苦海無邊的生活嗎?”
章曉慧說:“我想過的,但我想不出辦法來。他現在一無所有、爛命一條,比當初更無所顧忌了。我順著他點,好歹還有條活路。但我如果反抗他、擺脫他,等於把他推上了絕路,他會跟我拚命的。同歸於盡這種事情,他早就幹過了。其實我死了無所謂,反倒是種解脫。但浩浩,我不忍心把他一個人丟在這個世界上。”
說完這句話,她抽出手來,到花園去叫兒子,然後跟路新平禮貌地告別。路新平望著她的背影,心緒久久不能平靜。
我必須做點什麽,他在心裏想,我不可能讓我此生最愛的女人,繼續過這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