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麻雀生死戰(3)
下午六點,一個妙齡女郎走進成都市人民公園,她徑直來到鶴鳴茶社,一番尋找後,看到了坐在室外打麻將的一桌人。這四個打麻將的人搭配有點奇怪——倆大媽,一個大爺,外加一個年輕小夥子。一般來說,年輕人都不太願意跟老年人打牌,但這小夥子不一樣,打得格外起勁。女孩走了過去,站在一旁看他們打牌。
“最後一把了啊,打完我要回家吃飯了。”一個大媽說。
“行,張阿姨,最後一把您胡個自摸三家五番(成都麻將中的最高番數)!”小夥子說。
“哪有這麽好的運氣呀,今天的運氣全跑你那兒去了!”
“最後一把肯定是你的!”
說著,他們開始摸牌。成都打麻將有個特點,往往牌桌旁邊會站幾個看的人,俗稱“抱膀子”,意思是不僅看,還要指點,評論你打得好不好。打的人也不介意,圖的就是熱鬧。真想不受幹擾,誰在這公園裏打牌?去茶坊的包間不就行了。選擇在人民公園戶外打牌,就意味著要接受周圍“抱膀子”的人,這幾乎是約定俗成的事。
最後這一把,小夥子起手就不錯,13張牌,有7張筒子,有做“清一色”的潛力。摸了幾手牌,又進了3張筒子,一共10張了。手上還有3張廢牌,隻要通過摸牌或者對牌等方式全部換成筒子,胡清一色的概率就很大。然而,當他摸到第11張筒子的時候,卻選擇把一張九筒打了出去。
背後“抱膀子”的是一個大叔,這人急了,說道:“你會不會打牌呀?這種牌你不做清筒子?”
“嗨,最後一把了,我求穩。”小夥子滿不在乎地說,然後衝旁邊的張阿姨調皮地眨了眨眼睛。“而且我剛才說了呀,這把讓張阿姨做大牌,我就不跟她爭了!”
張阿姨五十多歲,笑道:“別,你該怎麽打怎麽打,哪有故意讓的?”
“不是故意讓,我叫牌了,這把胡個素胡(最小的一番)就行了。”
站在他身後的大叔是個老麻將,惋惜地說:“真是可惜了……你這牌不做清一色,暴殄天物呀。”
小夥子沒理他,繼續摸牌打牌。不一會兒,他又摸到筒子了,猶豫了一下,把“七八九萬”中的一張打了出去,保留了這張筒子。很快,對家打了一張二筒出來,小夥子說:“碰。”把手裏的一對二筒拿出來碰牌。再打一張萬子出去,如此一來,手裏就隻剩最後一張萬子了。
“誒,小夥子,不是不做清一色嗎?怎麽在開牌呀,七、八萬都打出來了。”同桌的另一個阿姨問道。
“沒辦法呀,又摸到筒子了!後麵這大叔不都說了嗎,這把不做清筒子是暴殄天物呀!”小夥子做出為難的樣子,然後十分耿直地說,“不過我清一色還沒‘下叫’(即聽牌,隻差一張牌就能胡牌的狀態),你們要打趕快打呀!”
於是有人打出來一張一筒,小夥子又喊了一聲“碰!”,再把九萬打出去,手裏的清筒子就叫牌了。
他摸了兩手,摸到一張五筒,迅速地把牌蓋下來,說道:“胡了。”
不一會兒,另外兩家也胡牌了(成都麻將流行打“血戰到底”,即一局牌中,直到有3家都胡牌或者餘下的玩家流局,這一局才結束)。胡牌的人把麻將牌翻開展示,小夥子作揖道:“叔叔阿姨們,真是不好意思呀,本來隻想胡個素胡,結果又做成“清對”了。自摸三家,五番。”
大爺說:“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打牌嘛,當然是該怎麽打就怎麽打。”
“謝謝了,謝謝了,今天贏了你們六百多塊錢,要不我請大家去吃頓麻辣燙?”
“不必了,家裏飯都做好了,回去吃。”三個老年人都謝絕了。小夥子叫來服務員,“收錢!”
服務員說:“機麻加四杯茶,一共六十元。”
“之前說好的AA,我們一人15。”大爺說著就要摸錢,被小夥子按住手,止住了,“叔叔,我今天‘一捆三’,贏了你們六百多,怎麽可能還讓你們AA?茶錢當然我來出呀!”
說著,就非常耿直地拿了六十元遞給服務員。大爺笑道:“行吧,你這小夥子挺會來事的,下次有機會又一起打牌啊!”說完擺擺手走了。
張阿姨和另外一個大媽也是一樣,雖然輸了錢,卻樂嗬嗬的。特別是張阿姨,笑容可掬地說:“小夥子,下次咱們一起吃麻辣燙啊,今天兒媳婦把飯都做好了,不好不回去吃。”
“行,張阿姨,咱們隨時約啊!蔣阿姨也是,你們慢點,要我跟你們打輛滴滴嗎?”
“不用不用,我們坐地鐵回去就行了,好了,再見啊!”
“好嘞,拜拜!”
送走了三位牌友,小夥子走到妙齡女郎身邊,單手插在褲包裏,擺出一副帥酷的樣子,問道:“美女,咱們搓兩把嗎?”
美女說:“就咱們倆?”
“對呀,你搓我,我搓你呀。”
美女“噗嗤”一聲笑了,嬌嗔地打了他一下:“討厭!”說完轉身就走,小夥子追了上去,不斷說著俏皮話,女孩笑得花枝亂顫。
這倆人是一對情侶,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男孩叫武向南,女孩叫劉雨菲,年齡一樣大,都是25歲。他們倆的母親是一個廠裏的女職工,後來又一起下了崗,一起創業做小生意,關係親如姐妹。武向南和劉雨菲從穿開襠褲的時候就一起玩。小時候純粹是玩伴,進入青春期後,劉雨菲出落得越來越水靈,武向南就對她產生不一樣的感覺了。他本人也長得帥氣,加上從小一起玩到大,有感情基礎,倆人便在高中時確定了戀愛關係。這事雙方父母都知道,也不反對,因為十幾年前就半開玩笑地跟他們定過娃娃親。現在倆人自然而然地成了戀人,正是水到渠成、天作之合。
劉雨菲現在在一家事業單位上班,朝九晚五加雙休,雖然工資不高,但生活規律、工作穩定,是很多人羨慕的鐵飯碗。武向南跟她恰好相反,不僅沒有正式工作,甚至沒有正當職業。但這不代表他沒有收入,相反,他的收入還比劉雨菲高得多。
他的“工作”,就是每天在公園、茶樓等地方打麻將。這種情況,估計隻有成都這座城市才會有。就拿人民公園來說,在這裏打麻將的人,一般有三類:一是退了休的大爺大媽;二是休息日來這裏打牌放鬆的年輕人;第三類就比較特殊了,他們常年混跡在茶社、麻將館裏,以打麻將為職業。職業的意思,並非是參加什麽專門的麻將比賽,而是在“三缺一”的時候,以牌友的身份加入,俗稱“湊角兒的”。武向南正是其中的一員。
作為“資格”(四川方言,正宗的意思)的老成都人,武向南從小學一年級就會打麻將了。而且根本不用人教,家裏大人打的時候,他就站在旁邊看,多看幾次就會打了。等他稍大一些的時候,街坊鄰居有時打牌缺人,就叫武向南去湊一角。沒想到的是,他比那些打了幾十年的老麻將還要厲害——算牌算得精、扣牌扣得死、胡牌胡得大,關鍵是牌運好,十打九贏。這就是所謂的天賦。做任何事情,都跟天賦有關,麻將也不例外。
武向南正是那種天生適合打麻將的人,再加上從小的耳濡目染和多年的實戰經驗,打到現在,已然是當之無愧的麻將高手了。他讀書不行,高中之後就沒上大學了。家裏本來想跟他找份工作,但他說:“上班賺的錢,還不如我打麻將賺得多呢!”於是乎,他就真的天天去公園、茶樓等地方打麻將,一個月下來,平均收入一萬五左右,當真是比普通工作賺錢。當爹媽的也就不反對了,隻要他擅長這個,又真的能保證長期贏錢,那又何樂而不為呢?
劉雨菲是讀了大學的,所以能找到一份鐵飯碗的工作。她上班的地方在天府廣場附近,離人民公園很近。每天下班後,她就到人民公園來找武向南。這樣的生活,已經持續三年多了。
倆人走出人民公園,武向南提議吃對麵的老媽蹄花,倆人便過了街,走進店內。武向南點了這裏的幾道招牌菜,等待上菜的過程中,劉雨菲說:“你最後那把,真的打算求穩,胡個素胡?”
武向南伸手揉了她的腦袋一下:“傻瓜,把你都騙過去了?哈哈!”
劉雨菲說:“可是我看到,你真的沒留九筒,而是下了素胡的叫呀。”
武向南咧嘴一笑:“這是我的戰術,不懂了吧?”
“什麽戰術,說給我聽聽唄。”
“好吧,那我告訴你。我當時手裏有11張筒子,對吧?按照正常人的邏輯,要做清一色的話,肯定是要保留筒子,打其他牌的。但是我手裏的牌以低張和中張為主,九筒暫時跟別的筒子靠不上。當然,這也不代表它就完全沒用,因為理論上,我也有可能摸到九筒或者跟它能挨在一起的七八筒,對吧?其實不然。”
“為什麽?”
“因為當時場上除了我之外,還有另一家要筒子。而她已經碰了八筒了,並且在摸到其中一張牌的時候,猶豫了一會兒,打出一張九筒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手裏有‘六七八九’四張筒子,多出來了一張,所以她選擇打九筒。
“這意味著什麽呢?八筒已經‘斷了’,不可能摸到了;摸到七筒的話,意義也不大,因為八筒沒有了;九筒之前打過一張,牌牆裏隻剩下最後一張,四個人摸牌,被我摸到的幾率有多大呢?況且就算摸到了,也隻能當‘將’,不可能碰了。所以在這種時候,這張九筒幾乎等同於廢牌,我就把它打了出去。
“這樣做,是為了讓站在我背後看牌的那個大叔發出惋惜的感歎。這些‘抱膀子’的人,都喜歡指指點點,發表意見。果然,他忍不住說‘這種牌都不做清一色?’我打九筒,就是引他說出這句話的。借他之口讓另外三家知道,我沒有做大牌,從而放鬆警惕。
“但實際上,最後那一把的局勢對我非常有利,我根本不擔心胡不了清一色。因為四家當中,有兩家不要筒子,另外那一家呢,我從他的打法來看,又知道他沒有做‘筒清’,意味著他手裏的筒子也不會太多。再加上他們放鬆了對我的警惕,自然不會扣我的牌,所以接下來,我不是很順利地碰了二筒嗎?
“這時,蔣阿姨發現端倪了,得知我雖然打了九筒,但實際上仍在做‘筒清’。她指出了這一點,意在提醒大家‘別被騙了哦,他其實在做大牌呢!’我也不用避諱了,直接告訴大家正是如此,同時拋出一個信息——我還沒有叫牌,目的是避免他們扣我的牌。果然,有人打出了一筒,我又碰了。然後就叫牌了。由於牌牆裏還有很多張筒子,自摸的概率很大。果不其然,我自摸三家了。”
聽完武向南的“戰術分析”,劉雨菲搖頭感歎:“我的天,你也太精了吧?利用‘抱膀子’的人來麻痹對手,這種招都想得出來!這些大爺大媽哪是你的對手?”
“廢話,我可是職業選手。”武向南驕傲地說。
“可人家都是些退休老人,你贏人家這麽多,於心何忍呀?”
“嘿,你以為退休老人很窮啊?就拿那張阿姨來說,人家打牌的時候就說了,她一個月退休金七千多,在成都有三套房子和一個門麵,一個月光租金就能收三萬多塊呢!人家出來打打小麻將,輸個幾百塊,小case啦!”
“你們打多大?”
“兩塊錢一顆,五番才32塊,真正的小麻將。”
“你可真行呀,打這種小麻將都能贏人家六百多。你這麽厲害,公園裏這些人還敢跟你打嗎?”
“有什麽不敢的?人家還喜歡我得很呢,輸了也心甘情願!你沒看到張阿姨她們走的時候,笑逐顏開的,還跟我約下次又打嗎?你覺得她們可有半點怨氣?”
“這又是為什麽呢?一般來說,打麻將輸了,心裏多少會有些不痛快吧?”
“嗬嗬,這你就不懂了。”武向南得意地笑著說,“你想想看,到公園裏來隨機組合打牌的老人,除了喜歡打麻將之外,難道沒有別的原因嗎?兒女都上班去了,家裏空空****的,一個人不寂寞嗎?所以到公園來打牌,圖的就是一個熱鬧。而且這種老阿姨,最喜歡年輕帥氣的小夥子,我陪他們打牌,她們會拒絕嗎?況且我不光陪她們打牌,還陪她們聊天,跟她們講笑話呢。打的過程中,遇到賣豆腐腦、涼麵、糖油果子的過來,我就主動請客,完了把牌錢茶錢什麽的都包了,有時還請她們吃麻辣燙呢。你說她們能不開心嗎?輸個一兩百塊錢,換來這麽多服務,享受一個快樂的下午,這性價比不高嗎?”
“高,確實是高。我看那張阿姨都想把你包養回家了。”
“對,她跟我提了,問我一個月十萬塊幹不幹,夜夜笙歌那種。我說這個有點難,我已經被一個姓劉的阿姨包養了,您得講個先來後到不是……”
沒等他說完,劉雨菲已經揚起筷子要打了,笑罵道:“誰是劉阿姨?你去呀,我不攔著!”
“劉阿姨您別生氣呀,我是您的專屬男寵,不會背叛您的。”
劉雨菲捂著嘴咯咯咯地笑,倆人打情罵俏之際,剛才點的菜端上來了。武向南把好吃的全往劉雨菲碗裏夾,其間又說著逗趣的話。整個吃飯過程中,都洋溢著歡聲笑語。
吃完了晚飯,倆人散步回家。他們倆的家在同一個老小區,是二環內為數不多的還未拆遷的筒子樓之一。一直沒有搬家,是因為大家都在這個老小區住習慣了,對這裏有感情。特別是武向南和劉雨菲,他們倆是在這裏出生和長大的,習慣了筒子樓裏市井卻溫馨的氛圍。周圍的街道和環境也保留著老成都的味道,這種親切感和歸屬感,是現代大都市的繁華無法取代的。
快到家的時候,劉雨菲問道:“向南,你真的打算打一輩子麻將嗎?”
“不行嗎?你也知道,我打麻將一個月能收入一萬多呢,比上班強吧。而且一般人五六十歲退休。我能打到七八十歲呢!”
“但是,這畢竟是賭博呀,靠賭博賺錢……”
“打住。我跟你普及一下啊,按照成都市的規定,賭資在人民幣1000元以上4000元以下的,才屬於‘賭資較大’。也就是說,隻要輸贏不超過一千元,都不算賭博。知道我為什麽總是在人民公園跟大爺大媽們打小麻將了吧?就是這個原因。”
“好吧,就算這不是賭博,但是穩定嗎?你真的能保證包贏不輸?”
“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我的牌技?”
“我是不相信你永遠都能有這麽好的運氣。麻將跟象棋、圍棋不一樣,不是光憑技術就能贏的。麻將是‘三分技術、七分運氣’,運氣這東西,是能控製的嗎?”
武向南望著劉雨菲,神秘地一笑:“當然能控製。”
劉雨菲撇嘴道:“你就吹吧。”
“不相信?那我把今年上半年的‘戰績’告訴你吧。這半年來,我打了接近200場麻將,贏得最少的一次,是60元;贏得最多的一次,是890元。綜合下來,一場麻將平均贏400元左右。也就是說,僅僅上半年,我已經贏了八萬元了。重點是,這200場麻將,我一次都沒有輸過。”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幹嘛。”
“但是這怎麽可能呢?你真能保證每次都有這麽好的運氣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幹脆買彩票好了。”
“不行,買彩票的話,我就沒把握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運氣隻能體現在麻將上?”
“沒錯。”
“為什麽?”
“一言難盡。”
劉雨菲眯起眼睛:“該不會,你這獨門秘籍,連我都不能說吧?”
“不是這個意思。是真的很難解釋。”武向南想了想,“這麽跟你說吧。你認為麻將靠的是‘技術’和‘運氣’這兩個方麵,對吧?但我告訴你,其實還有一個方麵,是被你忽略了的。不止是你,絕大多數打麻將的人,都會忽略這一點。”
“是什麽?”
“‘戰術’。”
“戰術不等於技術嗎?”
“當然不等於。就像今天你看到的那一盤,我利用旁邊‘抱膀子’的人來故意‘泄露信息’,就是戰術中的一種。而這樣的戰術,我還有很多。所以我才說,一言難盡。”
“也就是說,你是靠著這些‘戰術’,一直保持不敗紀錄的?”
“沒錯。對於別人而言,麻將是‘三分技術,七分運氣’;但對於我來說,麻將是‘三分技術,三分運氣,四分戰術’。”
劉雨菲點頭道:“我明白了。”
武向南倒有些納悶了:“你今天是怎麽了?為什麽突然問這些?以前也沒發現你對打麻將有多大興趣呀。怎麽,嫌工資低,想辭了職學我專職打麻將?行,我教你,咱倆組成‘神雕俠侶’,一統成都麻將江湖!”
劉雨菲“噗嗤”一聲笑了:“誰要跟你當神雕俠侶呀?我問是因為……”
“因為什麽?”
“我得考慮清楚我未來的生活,還有……我孩子的呀。”
“什麽?”
“沒什麽。到家了,我回去了,拜拜!”
“誒……菲菲,你把話說清楚呀,喂……”
然而,劉雨菲已經頭也不回地跑走了。武向南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也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