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兒子成親,崔老爺倒夜夜做起了新郎。
虧得空雲子道長的藥管用,新婦見家長、祭祖的時候,他還能滿麵紅光地坐在上首受兒子兒婦的禮。
新婚三日回門,崔衡這個姑爺在嶽父家裏表現得居然也不錯。特別是講起《三禮》,拿出的都是王狀元私輔小課堂上才有的精深剖析,聽得他嶽父連連點頭,覺得他跟他哥一樣是個讀書種子。
算不上才子吧,也是個本份正經有前途的讀書人,這女兒沒嫁錯!
崔衡對新婚妻子和嶽父也都十分滿意,回門之後便跟父親請求:“楊氏家在河南,嶽父見在永平府任職,將來九年任滿,也不知又要調往何處。她跟著我在京裏,往後就要拋別家人,難得再見了,我想帶她回嶽父家一趟,住過對月再回來。”
其實女婿依嶽父而居也是常事,當初王守仁成親不也是在嶽父家結的婚,婚後才回老家的?崔衡一個秀才,跟著舉人嶽父在任上待幾個月,跟著讀讀書、見識見識怎麽做官,也不算壞事。
崔榷一個做公公的,又不用媳婦伺候,強留他們夫婦也沒什麽意思。再想起當日崔衡婚禮上自己受的冷落,看見這個兒子也有點堵心,擺了擺手道:“我還敢管你?你可是叫你大哥**出來的才子,又有舉人嶽父撐腰,豈還願意留在我這罷職罪人身邊服侍!去去,你自己去跟你祖母說吧!”
他氣也好、怨也罷,崔衡都不放在心上,更不會因為他自貶一句“罷職罪人”就嚇得不敢違逆他。
崔二少美滋滋地去跟祖母、兄長道別,帶著新婚夫人去永平了。
老夫人還指著崔燮將來娶個宗婦,倒不太急著讓二孫媳婦管家,輕易就答應了,隻叮囑他們小兩口養好身子,早日要個孩子。
崔燮也覺著衡哥跟著嶽父比跟著生父好,聽說他要離開,也痛快地說:“家裏事有崔良棟操持,你倒不用急著回來。跟楊大人翁婿好生相處一陣子,也見見他們官人辦事,將來自己選了官,有這見識打底,便不用手忙腳亂了。”
崔衡原先隻是為了叫妻子高興才想去嶽父家住一陣了,讓大哥一提醒,無端端又湧起了幾分責任感。
是啊,他已經是秀才了。
將來無論是取中舉人、進士,還是捐個監生,都有機會當官了!
他父親當京官時他年紀還小,後來又被大哥關在京裏念書,都沒見過官衙大門朝哪兒開的。如今隨娘子回嶽家小住,豈不正好跟嶽父出入衙門,學著做官判案?
他躬身謝過崔燮,收拾東西去了永平。
崔二帶著新婦與陪嫁的家人去了嶽父家,崔燮每天也隻在散值後回家請安一趟。一家六口人少了三口,崔家老宅竟也沒顯出寥落冷清之態,反而車馬不斷,比從前崔老爺還在京裏做官,徐夫人操持崔府時還熱鬧。隻是這裏出入的人不再有清流、名士,而是些崔榷還在做官時不敢往家裏召領的妓女和樂戶婦人。
崔老爺仿佛要把這幾年在鄉下耽擱的名士風流都找回來,挾妓縱酒,出入無忌。沒有空雲子道長勸著他,他又有那一葫蘆的丹藥做本錢,哄得那些婦人離不得他,後院裏的妾室丫鬟也跟著爭風吃醋,鬧得家裏沸反盈天。
崔和在家裏實在睜不開眼,不得不投奔他大哥,跟李大公子一塊兒擠在模擬考棚裏做題。
崔燮散值回來,就看見向來老實苦學的小弟弟一頭朝他撞來,擠出滿臉眼淚鼻涕跟他告狀:他們的父親縱酒召妓,還服食金丹,家裏已鬧得不像樣了!
崔老爺服食金丹的事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後院的愛妾們。當初在遷安時他就曾不行過一段日子,後來吃了道長的藥重振雄風,可也是聽道長勸,有些節製的。自從二兒子成親,他卻不知怎麽著,竟弄到了妾室們招架不住的地步,不知是吃了多少藥!
這麽吃下去,人豈不都掏空了?
那些沒子女的年輕妾室不知愛惜老爺,和哥的生母可還指著他多活幾年,好讓兒子跟狀元大哥多親近幾年。她已不怎麽得寵了,勸不住老爺,便悄悄告訴兒子真相,叫他搬請崔燮來管一管。
崔燮聽罷,眼中閃過一點嘲色,旋即皺起眉,拿出手帕糊在弟弟臉上,按著少年人單薄的肩膀歎道:“父親已到了這般年紀,該重視養生保健,怎麽竟又……唉,聽些戲樂倒不是什麽大事,隻是常吃金丹畢竟傷身。你年紀太小,不懂這些,我得去勸父親!”
他也不換衣裳,叫弟弟留下讀書,整整齊齊地穿著官袍走回崔家大宅。
絲竹聲從正院幽幽傳出,伴著樂聲而起的更有許多女子的嬌笑,聽得人心活耳熱。外院裏灑掃、種花的家丁都盯著那方向,聽著一陣陣嬌聲浪語,都沒心思幹活了。
崔燮沉著臉進門,直奔正院,行走間有股氣勢散出來,嚇得那些偷聽老爺**的家人們都連忙避開,低下頭不敢和他對視。
他也不理會這些下人,徑自走到正院,掃了偎在崔榷身邊的妓女們幾眼,上前朝崔榷行禮,沉聲道:“請老爺叫這些女子離開,兒子有話要勸老爺。”
他穿著青碧的六品官袍,人如初春嫩柳,俊秀又有官威,看得那些女子挪不開眼。崔榷好容易享受了幾天眾女愛慕崇拜的日子,見這兒子一進門,霎時又叫他落到了無人理會的境地,胸中怒火頓時勃然而起,指著他叫道:“你出去!我不曾叫你,誰許你在父親麵前這樣放肆了!”
崔燮命人趕走了眾樂女,**地站在崔老爺身前,拱手勸道:“老爺若隻是愛看戲聽曲,我也不勸,隻是我聽人說,老爺竟夜夜服食金丹……這種東西於身子有損無益,豈能長用?老爺是崔氏一家之主,上要孝養祖母,下要照料兒女,當為家人保重自身,少思節欲……”
男人越是不行,越聽不得別人說他不行。
崔榷抄起一把茶壺朝崔燮砸去,怒吼道:“胡說什麽!豈有做兒子的這麽編排老子!你還敢跑……給我跪祠堂去!”
崔燮轉身離去。
他過來就是盡一下兒子的義務,以免將來崔榷服丹暴亡後,有禦史閑得難受,彈劾他“阿意曲從,陷親不義”,明知道父親服食金丹也不加勸阻。
在下人麵前刷夠了孝心,他又去找老夫人告了一狀,叫老夫人管管兒子,讓他在家裏修身養性,少出去喝酒**。
告完了狀他便要去跪祠堂,老夫人連忙拉住他,怒道:“他還敢叫你去跪祠堂,我看他真該跪了!這不爭氣的東西,都幾十歲的人了,還幹出這種事,實在不知檢點!你坐著,我叫他過來!”
崔燮忙起身謝道:“哪有兒子聽著父親挨罵的道理?祖母莫怒,管住門戶,免得那些人纏著老爺便是了。”
他做兒子的,不忍見祖母罵父親,隻能先躲回家。但他這般力勸父親後,聽說老夫人狠狠地管教了兒子一頓,也不許他多行那事。隻是她管得住家裏那一院子妾,卻管不住兒子往外跑,漸漸的也就隻能不管了。
直到兩個多月後的一天晚上,侍講府大門叫人極猛烈地拍開,驚動了正在花園裏練武的崔燮。崔家一個外院管事滿臉驚恐地衝到他的上院裏,說是老爺晚上到了妾室房裏,才剛脫了衣裳、挨著榻,便昏睡過去,再沒能醒過來。
那妾本來以為他隻是睡著了,不想他昏沉之中竟吐了起來,嚇得她也不敢再拖,趕緊喊人施救。此時崔大管事已去請醫官了,可家裏已慌成一團,須得他回去主持。
崔衡去了嶽父家就不舍得回來,老夫人嚇得也犯了頭風,和哥又是個才十六歲的少年,沒經過事……整個家亂成一團,上上下下都等著他去做主呢!
是藥效終於發作了……
崔燮心裏有數,立刻叫人備馬,後門卻突然被謝家小廝敲響,一名常往崔家來的長隨來問:“我家鎮撫聽見貴府上的動靜,怕是出了事,遣小的過來問問大人。咱們兩府是親親近近的鄰居,崔家的事就和謝家的事差不多,我們鎮撫叫崔大人千萬不要客氣。”
崔燮辭讓了幾句,叫他勸謝瑛早些休息。卻不想剛牽著馬出門,便見著謝瑛騎著馬在外等他,眉眼間含著薄薄的笑意,溫醇地說:“崔賢弟家裏必是出了大事,才趕在宵禁之後過來敲門。我雖幫不上什麽忙,可做朋友緊鄰的,哪有知道你家有事還穩穩當當坐在家裏的?”
他也知道今晚能發生什麽,還要收回崔榷那葫蘆裏加了料的金丹,必須得去趟崔家。
崔燮的眉眼也柔和了些,拱手謝道:“家父突發重疾,我家裏人少,正需要人幫襯,崔燮在此先謝過謝兄高義了。”
謝瑛朝他笑了笑,叫人去請預先備下的郎中來,與他並轡騎往崔府。
崔家老宅如今是燈火通明,崔老爺已叫人抬到正院,口鼻間的穢物已清理幹淨,呼吸卻仍細若遊絲。這一晚上崔老爺不知吃了多少藥,又在愛妾身上損了陽氣,再被家人扛著來回受了風,這場病豈能不重?
一家人在屋裏急得團團轉,大晚上的卻請不著郎中,隻能幹熬著。幸而過不久,謝家請的醫官過來了。因著城門早關了,這回請的並不是謝家常請的劉醫官,而是個麵生的郎中,來望聞問切了一番,說是陽氣虧耗過甚,骨髓都耗空了,叫崔燮先喂獨參湯把命吊回來。
折騰了半宿,獨參湯灌了下去,崔榷終於醒過來,卻也隻是醒過來,再也不能說話、更不能起身了。大夫摸著他的脈相說:“雖是救回來了,卻也隻是暫時救回,往後恐怕難再好轉。貴府還是先備下後事吧……”
老夫人聽說此事,隻哭了一聲“造孽”,叫人取銀子厚謝了醫官,請他們莫對外說這事,又命套馬車送他們回家。最後想起那葫蘆丹藥,就要人拿出去扔了,從此後再不許道士上門。
崔燮見人取了葫蘆過來,便伸手攔下,轉交給謝瑛,朝他行了個大禮,鄭重地請他回去查查裏麵是否有毒,他父親之病是否與這金丹有關係。
謝瑛道:“崔賢弟與我情同骨肉,這便是我自家事,定要查得清清楚楚!那妖道我回頭也會想法捉來,不教他逍遙法外!”
老夫人忙上前攔住他們,含淚搖頭:“空雲子道長的仙丹不會有錯的,他從前於我兒有救命之恩,往日也常勸我兒少服丹藥,以調養為重。都是這不肖子不聽仙人囑咐,成日價拿治病的金丹當外頭那些髒汙地方的藥用,怎麽能不出事……”
一個四十餘歲年紀,讀過書、做過官的人,竟因服藥過度倒在妾室肚皮上,這種醜事怎麽能傳出去?!
她還有三個在讀書做官的孫子,這兒子不知羞,孫子還要臉呢!
老夫人強撐著攔下謝瑛,請他幫著瞞一瞞崔老爺的病因。多說了幾句話,人漸漸坐不住,倚在張媽媽身上,隻情閉著眼流淚。崔燮歎道:“祖母身子不好,不能再為父親的事費心了,且先回去休息吧。和哥也得去睡會兒,往後還指著你侍奉祖母呢。這兩天我先請假給父親侍疾,但願父親能撐到衡哥夫妻回來……”
他把祖母和弟弟都送回房裏,寫了帖子往翰林院請假,而後親自送謝瑛出門。眾人都離開後,隻剩他自己守在崔榷身邊,支使著家人取藥取銀子,一天灌幾回獨參湯,最後做了幾天孝子。
然而崔榷得的並不是脫陽症,吃獨參湯救不了玄丹之毒,他的精神能好轉些,卻不能挽回身體的頹敗之勢。
他看著崔家家人都看崔燮臉色行事;看著崔燮對著外人裝孝子,在他麵前卻露出沒有半點悲戚,甚至帶著鄙夷的臉容;看著二兒子和小兒子被他管得嚴嚴的,每天隻在早晚來看他一眼;看著老母欣慰地誇他生了個好兒子;看著妾室們都不甚為他傷心,在他麵前毫不掩飾地慶幸崔燮能管家,願意供養她們一生……
而他看清了崔燮的真麵目,卻無法告訴任何人,也管教不了他。他隻能掙起一身力氣,嘴唇張合,發出自以為宏亮,細弱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狠狠罵崔燮:“不孝子!你這樣對你爹,要有報應……”
他隻說了這幾個字,就大口喘著氣,有種氣息不繼、胸口煩悶之感。
坐在床邊的崔燮卻隻朝他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俯身在他耳邊說:“崔老爺說笑了。我對你再不孝順也不會有報應,因為我不是你兒子。你那個孝順的,任你打罵的大兒子,早在十二年前就因為徐氏誣陷他打傷你的次子崔衡,叫你這個父親親自下令打死了。”
崔榷瞪大雙眼,驚恐地望向上方。崔燮那張清美的麵孔在他眼中卻因壓得太近而變形,隻能看見起伏的肉色輪廓,五官都虛化模糊了,唯有唇角那帶著血腥氣似的笑容清晰地刻在他眼中。
他“啊啊”地拚命叫人,臉憋得青紫,聲音卻細弱得幾乎聽不見。崔燮微直起身看著他驚駭的模樣,伸手撫向他的眼瞼,將他眉目間的恐懼掩去,冷冷說道:“我不是你的兒子,也不是什麽索命厲鬼,隻是親身經曆了一場殺人案,念念不忘,要來替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向殺人者討回個公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