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寬夢窄

曉來誰染霜林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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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秋十月,水痩山寒,霜清露冷,一般是沒有多少綺思豔意了。可是,當麵對丹楓滿塢,絳雪千林,影醉夕陽,光炫遠目的奇觀麗景,又會覺得秋色撩人,不禁興薄雲霄,飄然神爽。你會帶著哲人般的明悟,領略那煩囂後的蕭閑,清寂中的逸趣。

作為秋的時令神,紅葉包容了春的妖嬈,夏的熱烈,也承受了風刀霜劍的峻厲,好似糅合著絢爛與平淡、順暢和蹉跌的七色人生,體現了一種成熟、厚重與超越,是生命的第二個青春。

也許正是為此,古往今來,才有那麽多的詩文詠讚它,流傳下來許多淒清、雋美的“紅葉題詩”的佳話。“莫嫌秋老山容淡,山到秋深紅更多。”幽懷獨抱,寄慨遙深。“烏桕平生老染工,錯將鐵皂作猩紅。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鬆掩醉容。”以瑰奇的想象,詠天然的諧趣。同是寫醉葉、溪流,“清溪曲逐楓林轉,紅葉無風落滿船”,詩中有畫,看了覺得意靜神閑;而“勞歌一曲送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美則美矣,卻令人有別緒蒼涼之感。

健全的人生,需要不斷地發掘美、滋潤美。而競爭激烈、變化急遽的現代社會生活,尤其不能離開審美的慰藉。人們已逐漸認識到,應該把技術的物質奇跡同生命的精神補償統一起來,在更寬廣的天地中展開我們民族的生命力。因此,每到九秋佳日,無論是北京的香山,南京的棲霞,還是杭州的西泠,長沙的嶽麓,舉凡觀賞霜林醉葉的絕佳勝地,總是車似洪流,人如潮湧。

這原本是趣味高潔的雅事,可惜,由於人滿為患,有時一番盛會過去,便加劇了生態環境的失衡,造成自然景觀的人為踐踏。目睹美的告別,參與對於美的酸楚的祭奠,這該是最令人痛心與傷情了。

其實,美是到處都有的,關鍵在善於發現。人情貴遠而賤近,踏不上的泥土總認為是最甜美的,遙遠的地方都存在著一種**。至於說,熟悉的地方沒有景色,則顯然是認識上的一個誤區。

對此,詩人劉大白意甚不平,感喟無限,有詩雲:“故鄉多少佳山水,不似西湖浪得名!”這使人想起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的童話劇《青鳥》的故事:兩個孩子走遍了天涯海角,也沒有找到象征著幸福的青鳥,最後失望地回到故鄉,卻意外地發現,青鳥原來就在自己家裏。

回過頭來還說紅葉。

遼東山區有個寬甸,寬甸北部的天橋溝是個觀賞紅葉的好去處。就人文景觀來說,較之前麵列舉的幾處名山勝境,當然甘拜下風;但是,若單以觀賞紅葉而論,天橋溝則毫無遜色。

一曰壯美。整個景區麵積達六萬畝,真個是“萬山紅遍,層林盡染”。霜飛一夜,紅透千林,赤葉灼灼,噴焰綴錦,確是最壯觀最濃豔的秋色。無以名之,也許稱為“醉美”,略能得其仿佛。

二曰清幽。跨進山門,就闖人了紅楓世界,頓覺高邈的天穹和彌望的林巒全被烈焰烘著了,隻把一帶寒光留給了喧騰的溪澗。紅楓潭裏,倒影搖紅,上麵是赤葉燒天,下麵有紅潮湧動,煞是迷人。偶爾有一兩片醉葉翩翩落下,順著回環彎曲的山溪款款漂遊,我們的神思似乎也隨之悠然遠引。

山坳裏稀稀落落地點綴了幾戶人家,襟山帶水,掩映在紅雲絳霧之間,在靜如太古的蒼茫中,織結出一幅如煙如夢的桃源仙境。小村的名字,方誌中沒有記載,地圖上也找不到,可是,那種超渺的意境,在宋人、元人的畫卷裏卻似乎領略過。

過去觀賞紅葉,常常是馳車路上,望中確也是霜紅滿眼;可是,當停車靜睇時,卻又往往不見了那種絢爛與輝煌,未免嗒然失望。原來,因為車速很快,人望的景色還沒在視界中消失,前麵的景色又重疊過來,我把這種反複重合的現象,杜撰為“虛幻的聚焦效應”。天橋溝不存在這個問題。漫山遍塢,塞穀堆崖,紅葉觸目皆是。無論是走著看,還是坐下瞧,效果都不會發生變化。

當然,最理想的還是拾階登臨四百米高的蓮花峰。憑高四望,千林紅樹宛如火傘齊張,把暗壑晴巒都裝點成了錦繡世界。在紅霧彌漫中,獨獨凸顯出俗稱“四麵佛”的四個石景:一個酷肖彌勒,一個狀似菩薩,一個像孫悟空,一個像拱嘴、扛耙的豬八戒。這還不算蹊蹺,出奇的是,悟空麵向西方,表明西天取經矢誌不移;而八戒臉朝東北,一心想回老家長安。神工鬼斧,石相天成,看後,令人拍掌叫絕。

還有值得綴上一筆的,是“天橋溝”這個名字的來曆。承一位同誌告知:這裏雨過天晴之後,常常出現一條天橋般的彩虹,“橋身”架在南北兩座山上,“橋背”頂著浩渺的青天,構成一種獨特的景觀。

說來也是一件憾事,這般“絕代佳人”,卻幽藏深穀,無聲無息地度過了無涯歲月。同行的一位政協委員說,怨隻怨曆代的詩人賦客足跡不到,所以,這裏就沒有留下《楓橋夜泊》《題西林壁》之類的千古名篇,也不見有《望嶽》《登樓》的佳作。縣委書記笑著接上了話茬兒:“咱們這裏雖然沒有文豪光顧,卻有過萬古流芳的抗日名將。”他指的是著名抗日英雄楊靖宇將軍。

1934年到1938年間,楊靖宇率領東北人民革命軍獨立師和抗聯一軍轉戰東南滿北部山區,曾以天橋溝為中心根據地,利用山深林密的有利地形條件,與日寇、偽軍展開艱苦卓絕的鬥爭。並在山下的方家隈子,建立了東北早期的鄉級紅色政權一四平鄉人民政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安東市政府在天橋溝樹立了抗聯遺址紀念碑。至今,深山裏還保存著楊靖宇將軍住過的岩洞(群眾親切地稱之為“楊洞”),以及戰士的密營和簡易醫院的遺跡。

如果紅樹青山是一排排回音壁和錄像機,當會錄下六十年前抗聯戰士伏擊日軍守備隊的震耳槍聲和少年營血戰崔家大院的悲壯場麵。這裏,現已成為愛國主義和革命傳統教育的重要基地。古人有“景物因人成勝概”之說,於此,進一步得到了印證。

在天橋溝,聽到一個引人深思的小插曲:前兩年,林業局普查山林,兩個青年職工曆盡艱辛攀上一座峰巒,興奮之餘,自豪地說:“我們是曆史上第一個登上這座高峰的人。”話剛落音,轉身瞥見一根已經鏽蝕的步槍通條掛在一棵老樹杈上。麵對當年抗聯戰士的遺物,他們為自己對曆史的無知而臉紅了。

時間老人畢竟是峻厲無情的。人間萬事,一經飄逝,便舊影無存,不問金戈鐵馬,還是碧血黃沙,轉瞬間都成了背景式的記憶。結果,在許多後人看來,這裏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從來就是一片樂土。殊不知,中原血沃,勁草方肥;沒有先烈們“用骨肉碰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煙焰”,又怎麽會出現今朝的紅葩碩果!

曉來誰染霜林醉?此刻,再看滿山的紅葉,我覺得對於四百多年前抗倭名將戚繼光的詩句“繁霜盡是心頭血,灑向千峰秋葉丹”,加深了一層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