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遊俠兒

第16章 匕首與火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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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那特勤哪裏的話?在下剛才眼拙,沒認出是您來。以為有馬賊打駝城的主意,才特地命人嚴陣以待。失禮了,失禮了,還請阿波那特勤原諒則個。”駝城之中,立刻有人高聲回應,隨即,正西方向,臨時搭建的“城門”被推開,一名管事打扮的男子在四名大夥計的保護下大步迎出。

“特勤?”史笸籮所在的位置,距離駝城的門沒多遠,因此將管事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停止繼續追殺薑簡,遲疑著停下了腳步。

特勤乃是突厥官職,地位等同於大唐的行軍總管,非阿始那家族的嫡係血脈不可擔任。在頡利和突利兩大可汗及其家族都被邀請到長安居住的情況下,草原上忽然冒出個特勤來,怎麽可能不令出身於阿始那家族的史笸籮心中生疑。

正準備踮起腳尖,將那絡腮胡子的相貌看得更清楚一些,耳畔卻已經傳來了夥計的催促聲,“貴客,晚餐準備好了。請各位隨小的一道前去用餐。”

“多謝,我這就去!”史笸籮知道對方是在防備自己,答應一聲,無可奈何地收回了目光,跟上夥計的腳步,同時努力豎起耳朵。

管事說話的聲音很低,他無法聽得太清楚。那自稱為阿波那的人,卻是一個天生的大嗓門兒,且態度囂張。說話聲借著晚風,一句接一句傳入了他的耳朵。

“九頭狐狸呢,怎麽不親自出來迎接老子?”

“蘇涼大當家備好了酒宴……入席……”

“飯不急著吃。老子要的貨物,九頭狐狸給老子帶來了麽?”

“帶來了……就堆在……,您……檢驗。……我們的貨物……”

“老子怕你們黑吃黑,把貨物放在十裏外的白馬穀了。一共六十頭小公牛,三十頭小母羊,都是一等一的血脈。你也馬上可以派人去檢驗!然後跟蘇涼說清楚,咱們今晚結賬,兩不相欠!”

……

“他們做的,肯定不是正經生意。牛羊千裏迢迢趕回波斯,膘都掉光了,怎麽可能收回本錢?”史笸籮心中暗自嘀咕,愈發堅信,自己先前的懷疑沒錯。

然而,四周圍全都是商隊的夥計和刀客,想要脫身,談何容易?唯一可以引做幫手的薑簡,又是個“蠢貨”。他剛才冒了那麽大風險示警,此人竟然執迷不悟,堅信蘇涼沒包藏禍心。

“不行,老子今晚必須離開。哪怕徒步返回白道川,都比繼續留在商隊裏頭強。”悄悄地咬了咬牙,史笸籮迅速做出決定。

商隊離開白道川之後,已經向西北方整整走了三天。按照史笸籮估算,每天的行程大約是五十裏出頭。

一百五十裏的路,即便無法將坐騎從商隊裏帶出來,完全依靠步行。他在五天時間也能走完。

抵達白道川附近,隻要不入關,就有機會搭上其他商隊,或者找到正在向大唐邊軍販賣牛羊馬匹的牧民。

屆時,就可以花錢雇傭對方,將自己送回金微山之北。接下來就可以問問自己的父親車鼻可汗,是誰給他出的主意,不通知自己從大唐返回,就急著對朝廷的使團痛下殺手?

一邊在心裏頭盤算,他一邊跟隨夥計前行。不多時,就來到了一處偏帳。

蘇涼那邊來了新客人,自然不能再按照傍晚時的約定,跟他和薑簡一起用餐。但是,晚餐卻仍舊準備得非常豐盛。光是烤羊就上了一整頭,還有野雞、蘑菇、蔓菁、幹無花果,幹葡萄等七八個菜肴和果品作為搭配。

“有老客帶著貨物前來交割,蘇涼老爺需要招待他們,今晚就不能陪著兩位了。還請兩位少郎君原諒則個。”仿佛擔心失了禮數,沒等薑簡和史笸籮二人入席,一個身穿藍色波斯長袍,頭戴波斯金箍,麵目姣好的少婦,帶著兩位同樣美貌的侍女走了進來,斂衽蹲身,柔聲向二人致歉。(注:古波斯在被大食征服之前,信拜火教,服飾風格偏向於希臘。)

不像大唐女子衣服那般整齊,少婦身上的衣服根本沒有袖子,手臂和手腕處,從上到下至少套了七八個鑲嵌滿了寶石的金鐲子。在燈光的照耀下,將其原本就極為白皙的皮膚,襯托得愈發宛若凝脂。

饒是在長安時,沒少往平康坊裏頭鑽,史笸籮依舊看得喉結一動,“咕咚”,唾液不由自主地就咽了下去。

而薑簡,在女人方麵的見識,還遠不如他。嚇得趕緊彎腰低頭,借著還禮的機會,將目光直接看向了地麵。

結果,不看地麵則已,一看,心中頓時熱流翻湧。

隻見那女子長袍下擺,竟然開了無數條口子。比象牙還要白皙的小腿和腳踝,半隱半露。

一雙腳上,竟然沒著羅襪,隻是簡單地套了兩隻尖頭絲鞋。在鞋口與腳踝相接處,又是一對兒嵌滿了紅色寶石的寬幅腳鐲,如火苗般,吸引著人的視線。

“這位,這位姐姐客氣了。”一向口齒伶俐的薑簡,忽然變得笨嘴拙舌,使出全身力氣回應了兩句場麵話,卻幹巴巴地毫無滋味。“我們,客隨主便。蘇涼大當家,不用掛念。”

“夫人不必如此客氣。我們這一路上吃喝不缺,已經給商隊添了很多麻煩。哪敢要求蘇涼大當家,每晚都陪著我們用餐。”史笸籮畢竟是在平康坊裏打過滾的,恢複的速度,遠高於薑簡這個生瓜,幾大口唾液咽完之後,已經能夠正常思考。雙目之中射出來的火焰,也不再像最開始那般熾烈。

“妾身是蘇涼老爺的侍妾,不是夫人。”那波斯打扮的美豔女子笑了笑,用略顯生硬的唐言解釋自己的身份。隨即,輕移蓮步走向擺在帳篷中央的胡式桌案,笑著抬手發出邀請,“兩位少郎請入席,妾身奉蘇涼老爺之命,特地來陪兩位用餐。”(注:古代中原,正式宴席是分桌就餐。大飯桌和椅子,板凳,都是草原文化。)

說話間,鐲子彼此相撞,發出悅耳的聲音。鐲子上的寶石交相輝映,在蓮藕般的手臂上,泛起五顏六色的波光。

“夫人客氣了!”史笸籮又狠狠咽了兩大口唾液,將心中重新燃燒起來的欲望強行澆滅,大步走向桌案。臨落座之前,卻忽然又想起了薑簡,果斷轉身,用手指揪住了後者的衣袖,“薑兄弟,坐啊,夫人請咱們入席呢,別傻站著,羊肉冷了就膩了。”

“啊,噢,知道了。你先坐!”薑簡被拉了個趔趄,卻難得沒有對史笸籮怒目而視。答應著走到胡式方桌的屬於客人位置,先向著女子欠身致意,然後緩緩落坐於胡凳之上。雖然笨手笨腳,卻努力依足了波斯人的禮數。

女子看向薑簡的目光,頓時就有些不同。坐下之後,一邊吩咐侍女給客人切肉,一邊笑著詢問,“少郎以前接觸過妾身的族人麽?或者有人教過你波斯禮儀?”

“我在長安讀書時,有個同窗,全家都是從波斯來的。”薑簡想了想,如實奉告。“我曾經去他家做過幾次客,見過其他客人如何入座。另外,我姐夫以前曾經在鴻臚寺任職,最近幾年接待過許多來自波斯的客人,他也曾順口跟我說過一些。”

“鴻臚寺,那是什麽地方,供奉的是哪個天神?”女子對大唐的了解很膚淺,瞪圓了水汪汪的眼睛詢問。

史笸籮的眼睛,卻是一亮,快速扭頭看著薑簡,對他即將給出的答案,充滿期待。

薑簡心中微微一痛,不願在外人麵前過多地提起已故的姐夫韓華,想了想,非常籠統地回答,“鴻臚寺就是大唐專門用來接待其他國家貴賓的地方,我姐夫曾經在那邊為大唐朝廷做事,後來又去了兵部。”

“那你姐夫豈不是一個很大的官兒。”女子卻被他的話勾起了興趣,歪著頭刨根究底。

雖然已經嫁做人婦,她年齡看起來卻跟薑簡、史笸籮兩個差不多大。舉手投足之間,既帶著少女的青春氣,又透出一股少婦的成熟。特別是那雙碧藍的眼睛,仿佛裏邊流動著一層層水波。

薑簡被看得心神不寧,搓了搓手,低聲否認,“很小,長安城裏隨便丟塊石頭都砸到三個那種。倒是我那同學的父親,雖然來自波斯,卻被封為左威衛將軍。”

後半句話,原本隻是為了轉移話題。誰料想,女子聽了,眼神變得更加明亮。一邊親手給客人倒酒,一邊柔聲詢問,“左威衛將軍,是個多大的官?能不能告訴我,你同學的父親叫什麽名字?哪裏人?我也有幾個族人,十多年前去了長安城。但是這次,我卻沒找到他們,”

“左威衛將軍是三品官,隻比大將軍和行軍總管低了一級。行軍總管,就是可以單獨領兵打仗的主帥。”薑簡轉移話題成功,心情一鬆,笑著繼續解釋。“至於我同窗的父親,應該叫阿羅漢,老家應該在一個叫泰西涪的地方。具體是不是這兩個人名和地名,我不確定。你們波斯人的語音,我學不來。我那同窗教了我很久,我隻學會了一個詞,亞爾(yar)。)

少年男子見到美女,本能地就想表現一下自己的與眾不同。薑簡雖然拘謹,卻不能免俗。非但如實回答了女子的問題,並且將自己唯一知道的波斯詞匯,也給隨口發了出來。

“人的名字的確是阿羅翰,不過地名不是泰西涪,而是泰西封,波斯的國都泰西封。”女子莞爾一笑,目光忽然變得有些深邃,“早在十一年前,就被大食軍隊摧毀了。波斯人建設了四百年,大食人毀掉她隻花了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