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反殺(上)
四下裏沒有外人,也聽不到任何可疑動靜。陽光從溪畔的榆樹梢頭照下來,亮得紮眼!
四名斥候被梯達古的動作嚇了一大跳,相繼停止了喘息,從腰間迅速拔出了橫刀。以梯達古為核心,按照平素訓練養成了習慣,在短短幾個彈指時間裏,就結成了一個小陣。彼此脊背靠著脊背,刀鋒一致向外。
然而,猜測當中的伏擊卻遲遲未至,隻有秋風卷著橘紅色的樹葉從小溪上掠過,宛若繽紛落英。
梯達古不敢掉以輕心,帶領麾下四名弟兄,繼續持刀嚴陣以待。足足又等了半刻鍾,才確定周圍沒有埋伏,喘息著放下了兵器。
“怎麽回事?”
“你發現什麽了?”
“嚇死我了!”
……
四名斥候也相繼收起兵器,圍在梯達古身邊七嘴八舌地詢問。俗話說,人嚇人嚇死人。剛才大夥兒雖然沒有跟敵軍交手,可身體也緊繃得如同弓弦。類似的舉動再來兩回,根本不用敵人再拿刀來砍,自己就得活活累死。
“有馬糞,新鮮馬糞!”梯達古皺著眉頭回應了一句,快速走到溪水旁,彎下腰,從緊鄰溪流的位置,抓起一隻嬰兒拳頭大小,褐綠的糞團兒,用手指輕輕揉撚。
四名斥候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顧不得髒,也各自撿了一團馬糞,舉到眼睛前仔細觀察,很快,就得出了確切結論。
不是其他瀚海都護府的戰馬留下的。瀚海都護府在薑簡和胡總教頭大力的推動下,極度重視斥候的作用。給每個外出執行任務的斥候,以及斥候們所用的每一匹坐騎,都提供了非常高的待遇。人可以拿肉幹和奶豆腐(幹奶酪)當飯吃,戰馬精料裏有用混了雞蛋的熟黑豆。
眾人檢查的馬糞裏頭,沒有黑豆殘渣。很顯然,這匹戰馬不屬於其他瀚海斥候同僚。但是,這匹戰馬,同樣也不屬於尋常牧民,因為其糞便中,有殘存的燕麥顆粒。
這種燕麥產量比糜子還低,俗稱灑一斤(種子)收兩斤。回紇與回紇周邊的其他部落,寧可用牛羊從中原換糧食,也不會種它。
但是,突厥那邊,卻習慣將燕麥種了做馬料,在燕麥成熟之前,連同莖稈一起收割,曬幹之後的,遠比幹草更適合戰馬果腹。(注:這裏的燕麥是皮燕麥,隻適合高寒幹燥地區生長,主要產地是內蒙古。)
“你們仔細在周圍搜搜,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馬糞。應該是突厥人的斥候,既然他們已經走到這裏來了,肯定就不會是單人獨騎。”將馬糞丟下,蹲在溪流旁洗了洗手,梯達古沉聲吩咐。
四名斥候輕輕點頭,隨即,兩人一組,向四周圍展開搜索。不多時,就又找到七八堆同樣包含著燕麥顆粒的馬糞。同時,也在溪畔找到了大量的馬蹄印兒。
“有一隊突厥斥候在此地飲過馬,然後,奔著沼澤地去了。”不愧是胡子曰親手**出來的斥候精銳,梯達古仔細觀察了所有馬糞和馬蹄印,迅速得出結論,“人數大概是兩夥(二十人),戰馬五十匹以上。要麽是企圖從沼澤地橫穿過去,溜到都護府那邊殺人放火,製造混亂。要麽,就是為了藏在沼澤裏,伏擊咱們的人!”
無論突厥人的打算是哪一種,對大夥兒來說,都不是好消息。當即,四名斥候再度拔刀出鞘,鄭重表態,“奶奶的,欺負上門了。旅率,該怎麽辦,你盡管下令,我們幾個絕對不會做孬種!”
“對,梯達古,你想怎麽辦,盡管下令!”
“對,怎麽辦,梯達古你直接做主好了。誰皺一下眉頭,就是野地裏撿回來的!”
……
“好,既然弟兄們都這麽說了,我就不客氣了!”梯達古要的就是這個態度,立刻笑著點頭,“咱們必須趕在突厥人的大隊人馬殺到家門口之前,把消息送到可汗手裏。繞路,肯定來不及。繼續走這條路,就難免要跟突厥斥候遇上。好處是咱們比他們熟悉地形。壞處則是,咱們這邊隻有五個人,他們那邊人數肯定在二十以上!”
“管他多少人呢,幹就是了!”
“既然不能繞路,就殺出一條血路來!”
……
四名斥候撇了撇嘴,繼續喘息著表態。誰都沒把敵我雙方懸殊的人數比例當一回事兒!
前一段時間手把手指點大夥本事的教頭們,曾經堵過突厥頡利可汗被窩兒。他們這些做弟子的,師父的本事學到多少不好說,那份傲氣,卻學了個十足十。
如果他們今天因為敵軍人多,就選擇繞路,耽誤了向婆潤匯報軍情,即便婆潤過後不予追究,他們下半輩子,也沒臉在曾經一起接受訓練的同伴們麵前抬頭。
“好,那我今天就帶著你們,殺出一條血路來。”見士氣可用,梯達古用力揮刀,隨即,開始做具體戰術布置,“等會兒我跟答印兩個穿上鎧甲,走在最前頭,吸引敵軍的注意力。其他人跟我們相隔一裏遠……”
四名斥候認真地點頭,隨即,再度去給戰馬喂料喂水。待戰馬吃飽喝足,又拿出肉幹、奶豆腐和水袋,努力填飽自己的肚子。
半個時辰之後,眾人的體力也恢複得差不多了。整頓了一下鎧甲和兵器,重新跳上馬背,按照先前的調整分成前後兩波,沿記憶中的道路,快速進入沼澤地。
因為地勢相對低窪,水源充沛,沼澤地中灌木叢生,蘆葦也長得極為茁壯。梯達古等人騎著馬走進去,人和坐騎立刻被蘆葦吞掉一大半兒,隻能在蘆葦頂部勉強露出一個腦袋,以辨認前方的道路。
而所謂道路,完全是牧羊人在枯水季節用腳探索出來的小徑,寬度不超過一匹馬,且崎嶇蜿蜒,時斷時續。若不是往年夏天時,為了抄近路,曾經多次在這片沼澤地裏橫穿而過,梯達古真的沒有把握和勇氣,活著從沼澤地裏走出來。
連他這樣的當地人,橫穿沼澤時,都需要提心吊膽,避免一腳踩進沼澤地當中那些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爛泥坑,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他很奇怪,到底是誰給了突厥斥候勇氣,進入這片處處都是天然陷阱的死地?
不過,很快,他自己就找到了答案。前方三百步外一塊可以供人和牲口休息的小沙洲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之內。
“是庫奇,烏紇的親兵隊正庫奇。”瀚海都護府斥候夥長答印,也迅速認出了那個身影用極低的聲音在梯達古耳畔叫嚷,“狗日的,他居然去給突厥狗帶路。我前一段時間,還以為他死了。沒想到,他居然逃到了突厥狗那邊!”
“不用故意壓低聲音,他應該已經看到了咱們,所以故意等在那裏。”梯達古看了答印一眼,冷笑著搖頭。隨即,雙腳踩著馬鐙,努力讓自己的身體高出周圍的蘆葦更多,“庫奇隊正,好久不見了。你給突厥狗舔鉤子,能吃飽麽?”
後麵兩句,他故意扯開嗓子高喊,麵孔對著三百步外的同族庫奇,唯恐對方聽不清楚。
“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這個牧奴!”庫奇的胸甲外也跟突厥人一樣,縫上了標誌身份的黃羊皮,自然就不再把自己當做回紇人。冷笑著轉過頭,高聲回應,“看樣子跟著婆潤拚死拚活,也沒撈到什麽好處麽?不如投降,羯盤陀設那邊,肯定會讓你……”
“放屁,老子是有祖宗的人,不像你,是爺娘從草棵縫裏頭撿回來的。所以才有人養沒人教,長大了四處亂認阿爺!”梯達古根本不給庫奇勸降自己的機會,豎起了眼睛破口大罵。(注:草原上,某些身份見不得光的孩子,會被丟在草叢裏。罵人從草棵縫裏撿回來的,等同於罵對方是雜種。)
嘴上罵得很,他手和腳的動作也不慢。悄悄催促坐騎向對方靠近,同時快速準備羽箭和角弓。
“你沒亂認阿爺?怎麽你身上穿的是大唐甲胄?回紇汗庭,怎麽又成了大唐瀚海都護府?”雙方距離有點兒遠,庫奇想要拿下他又擔心追他不上,強忍怒氣反唇相譏。
這些反問,聽起來好像非常犀利,卻都是老生常談。梯達古心中早有答案,撇了撇嘴,迅速做出了回應,“沒錯,我身上穿的是大唐甲胄,但是,大唐卻沒讓咱們回紇出兵替他打仗。而是突厥頭打到了家門口,我才不得不披甲而戰。至於汗庭又稱瀚海都護府,是老可汗的決定,並且咱們回紇並沒在此事上吃任何虧。大唐給咱們鎧甲,給咱兵器,教了咱們本事,遇到災年,還運來糧食幫咱們渡過難關。二十多年來,大唐從沒拿過咱們回紇一根羊尾巴!而突厥人呢,給過咱們回紇什麽好處?除了賞給你自己兩根肉骨頭之外,又幫過咱們回紇十八部什麽?”
“突厥是要與回紇聯手,平分漠南漠北。這又怎麽不是好處?”庫奇明明知道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腳,卻咬緊牙關死強。同時用眼神示意埋伏在附近的突厥斥候,盡快向梯達古靠攏。
“聯手,怎聯手?先毒殺了咱們的可汗,再替咱們回紇立篡位者烏紇為可汗,讓他帶著咱們,替突厥人攻打中原的城池麽?”梯達古大聲冷笑,同時繼續用雙腿暗示坐騎加快速度,“可拉倒吧,想得美。車鼻可汗真有本事,就先跟大唐分出高下再說!別自己沒膽子,卻指使咱們回紇人替他去擋大唐的刀鋒!”
“你胡說,烏紇沒有毒殺吐迷度,也不是篡位。可汗之位原本就該傳給他!”庫奇立刻被戳到了真正的痛處,額頭上青筋根根亂蹦。
“對,烏紇沒有下毒,是賀魯長老汙蔑他。他也沒有篡位,是吐迷度可汗臨終之前,主動立下遺囑,讓他繼承了可汗之位。他也沒有想殺掉婆潤可汗,是可汗自己多疑,才逃出了汗庭。他還沒打算娶車鼻可汗的女兒,是車鼻可汗一廂情願想要倒貼。”梯達古也不跟他爭,隻管順著他的意思,將吐迷度去世前後所發生的事情,逐一列舉,“突厥飛鷹騎也沒過來幫烏紇撐腰,隻是不小心走迷了路。而你,也不是奉烏紇之命去找車鼻可汗搬兵,隻是吃飽了想要去金微山下溜達一圈兒。”
草原上道義的標準,雖然與中原不盡相同。但是,最基本的是非觀,差別卻不太大。烏紇在吐迷度可汗去世前後所做的那些事情,無論用那種是非觀來衡量,都不光彩。至於勾結外敵來攻打自己的母族,更是怎麽洗都洗不幹淨。
當即,庫奇就理屈詞窮,臉色也迅速由紅轉黑,用手指著梯達古的鼻子厲聲威脅,“奶奶的,別給你好臉色不要!老子是看你臉熟,才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你若是再滿嘴噴糞,老子就讓人將你剁碎了喂泥鰍!”
“讓誰啊,你一個做狗的,能指揮得動主人麽?”梯達古根本不在乎對方的威脅,一邊繼續破口大罵,一邊向對方靠近,“做狗就得有做狗的覺悟,繩子拉在主人手裏,主人要你咬誰就咬誰。千萬別亂呲牙……”
“我殺了你!”庫奇忍無可忍,從馬背後抄起早就準備好的弓箭,對準梯達古迎頭便射。
雙方之間至少還隔著兩百步,羽箭飛到梯達古麵前之時,早就沒了力氣。後者隻是輕輕一歪頭,就讓開了羽箭,緊跟著策馬驟然加速。
戰馬踩著泥濘的小徑,衝倒一層層蘆葦,轉眼間就衝出了一百餘步。馬背上,梯達古張開猿臂,挽弓而射,“嗖嗖嗖!”,三箭連珠,直奔庫奇的胸口。
後者慌忙閃避,將身體歪向戰馬的左側,鐙裏藏身。緊跟在梯達古身後的答印等得就是這個機會,一箭射過去,正中庫奇**那匹戰馬的脖頸。
“唏噓噓……”戰馬悲鳴著栽倒,將庫奇直接壓在了身下。攻擊得手的梯達古和答印兩個,卻對結果看都不看,雙雙撥轉馬頭,冒著被泥漿陷住的風險,在沙洲前兜了半個圈子,沿著來時的路迅速遠遁。
“嗖嗖嗖——”埋伏的沙洲附近的突厥斥候們根本不管庫奇的死活,追著梯達古和答印兩人的背影拚命放箭。
雙方之間的距離迅速拉開,倉促射出的羽箭要準頭沒準頭,要射程沒射程,距離二人的身體老遠,就落進了蘆葦叢中,徒勞地射起幾串幹枯的葦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