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遊俠兒

第222章 春風得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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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帶的山坡不算陡峭,可萬一戰馬失蹄,其背上的主人也肯定會沿著山坡滾下去,摔個粉身碎骨。

然而,阿史那沙缽羅卻對自己的騎術和**的烏騅馬,都信心十足。不斷用雙腳輕點馬鐙,轉眼間,就將烏騅馬的速度加到了極限。

這下,可是讓他身邊那些來自室韋部落的親兵為了難。

不追上去,萬一沙缽羅特勤遭遇不測,他們沒法向吐屯蘇力特和大薩滿頓珠交代。追上去,隻要戰馬在狂奔之時前蹄稍稍打滑,就會連人帶馬落入萬劫不複。

正猶豫間,身邊卻有一道紅色的影子急衝而過,緊緊咬在了阿史那沙缽羅的身後。

“公主小心——”“塔娜公主,小心山上的石塊不穩。”“塔娜……”眾親兵大急,再也顧不上考慮什麽危險不危險。一邊大聲勸阻,一邊策動坐騎緊追不舍。唯恐追得慢了,來不及對紅色的身影出手相救。

如果阿史那沙缽羅出了事,吐屯蘇力特為了給車鼻可汗一個交代,肯定會把他們打得皮開肉綻。可萬一塔娜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就連被打個皮開肉綻的機會都沒有了。盛怒之下,蘇力特會直接命人將他們綁在馬鞍後,在草原上活活拖成碎片。

室韋吐屯蘇力特有七個兒子,卻隻有塔娜一個女兒。偏偏這個女兒的母親,又是大薩滿頓珠的親妹妹。所以,從生下來的那天起,這個名叫塔娜的女兒,就被蘇力特和頓珠兩個人,視作了心頭肉。凡是這個孩子的願望,除了摘取天上的星星之外,二人都盡全力去滿足。

換個俗氣一點的角度說,塔娜公主從出生的那天起,就代替他母親斯琴,成為聯係蘇力特家族和頓珠家族的紐帶。

像室韋這種實力單薄的部落,想要內部不出亂子,必須滿足兩個重要條件。第一,吐屯具有極高的個人威望,第二,薩滿可以及時“溝通”天上的蒼狼和白鹿,對吐屯權力進行確認。(注:蒼狼與白鹿,室韋人的圖騰。對應契丹人是白馬與青牛。)

所以,塔娜公主從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集世俗和神明的寵愛於一身。在父親和舅舅的雙重寵愛與保護之下,她一直活得無憂無慮,從早到晚,臉上都寫滿了幸福的笑容。

然而,自從前年,也就是她過完十二歲生日那天起,她的笑容裏,漸漸就多出了幾絲憂愁。

原因很簡單,按照草原上的規矩,女子十三歲(周歲十二)就算成年,父母必須為她張羅親事。而她,找遍整個部落,卻找不到能跟自己父親或者舅舅比肩的英雄。

非但室韋部落,最近一年來,她父親蘇力特和舅舅頓珠,甚至把目光放到了臨近的部落。尋找適齡的部落特勤,與塔娜聯姻。但是,求婚的少年特勤們來了一個又一個,卻沒有任何人,打動塔娜的芳心。

直到前幾天,一個渾身煙熏火燎,頭發被燒的卷曲的少年,帶著七名跟他同樣狼狽的隨從和一大群饑腸轆轆的戰馬,出現在室韋部落營地的大門口。

塔娜可以對天發誓,自己從沒見過如此陽光的少年。哪怕頭發被燒卷了一大半兒,哪怕耳朵上布滿了水泡,笑容依舊溫暖得如同四月裏的春風。

塔娜也可以對天發誓,自己也從沒見過獨特的男子。與那些前來求婚少年特勤們,身上沒有半點兒相似之處。

謙和、禮貌、卻絕不會對任何人卑躬屈膝。哪怕有求於自己的父親和舅舅,也始終挺直脊梁,與部落中所有人,保持平視。不像那些少年特勤們,滿嘴恭維之詞,沒等進入帳篷,人就先矮了半頭。

塔娜還可以對天發誓,自己也從沒見過如此有本事的少年英傑。從進入部落營地那天算起,隻用了短短兩天,此人就說服了自己和父親和舅舅,將部落裏最精銳的三千騎兵交給他來指揮。而此人接下來隻做了一件事,就讓帶隊的幾個將領,不敢再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

那就是,與將領們賭射技。

規則很簡單,雙方各自在頭盔上插一隻蘿卜,然後策馬引弓互相射對方頭上的蘿卜,先射中者為贏。贏了他的人,可以從他手中挑五匹駿馬。輸給他的人,就將自己日常用的兵器,交給他做彩頭。

隻一個上午時間,阿史那沙缽羅就贏了三張弓,兩把橫刀和四根鐵鐧,卻沒有輸掉一匹戰馬。有將領情急之下失手,用羽箭射中了他的胸口。多虧他提前在大食式鎧甲的口袋中塞了鋼板,才沒有受傷。那將領本以為他即便不展開報複,也會勃然大怒。誰料,他竟然一笑了之。

此舉,做得絕對漂亮至極。到了下午,三千室韋將士,竟無一人再出馬回應他的賭局。而阿史那沙缽羅,也見好就收,非但將辛苦贏來的兵器,又還給了其主人,還當眾宣布,將自己帶到室韋部落裏頭來的一百二十多匹駿馬,全部充公。在場將士,無論身份高低,凡是覺得**坐騎不堪驅策,都可以牽著過來交換。

“特勤威武!”“特勤豪氣!”“願為特勤效力!”當即,四下裏歡呼聲響徹雲霄。三千將士當中,哪怕平時再眼高於頂的人,都為他感到心折。

當日對阿史那沙缽羅心折的,豈止是三千室韋將士?在旁邊目睹了整個過程的塔娜,看向他的目光,也熾烈如火。

英俊、瀟灑、豪邁、慷慨、文武雙全且謙卑有禮……,塔娜發現,凡是自己能夠想得到誇讚之詞,套在阿史那沙缽羅特勤身上,竟無一不妥。

比試結束之後,她就徹底成了阿史那沙缽羅的影子,除了吃飯、睡覺和方便之外,無論對方去了何處,她都會很快就在那裏出現。

而室韋吐屯蘇力特和薩滿頓珠,對少女的舉動,也沒表示任何反對,甚至有些樂見其成。

“史笸籮(沙波羅)哥哥,史笸籮(沙缽羅)哥哥,等等我,等等我。”室韋少女敢愛敢恨,遲遲追阿史那沙缽羅不上,毫不猶豫地就扯開嗓子喊了起來。

她突厥語說得不太好,沙缽羅三個字,發出來聲音完全走了樣,成了史笸籮。然而,阿史那沙缽羅聽了,心中卻是一軟,輕輕拉緊了韁繩,放緩了馬速。

自打回到突厥之後,已經很久沒有人叫他“史笸籮”了。

這個曾經讓他惱怒無比,還不惜力氣一遍遍去糾正的綽號,如今,卻讓他感覺到一種別樣的滋味。

就像在寒冷的冬夜裏,忽然喝了碗剛煮滾的黃酒。

被人喚做史笸籮的那段日子,他過得非常辛苦,並且多次一隻腳踏入了鬼門關。然而,他卻可以放心大膽地,將後背交給同伴們,並且,不需要在同伴身上耗費任何心機。

那段日子,算算已經過去很久了,回憶起來,卻仿佛就在昨天。

“史笸籮(沙缽羅)哥哥,史笸籮哥哥!你,仗打完了,人也救下了,接下來你要去哪?”室韋公主塔娜身穿一襲紅衣,坐騎也是一匹紅馬,像一團火焰般追到他身側,看向他的目光裏頭,也包含著一團火。

“我……”扭頭看到少女那絨毛未褪的麵孔,阿史那沙缽羅忽然決定盡可能地實話實說,“我收攏好了族人之後,就帶著我大哥,返回突厥。”

“那,那你……”少女塔娜又向他靠近了半尺,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這……”阿史那沙缽羅沉吟著帶住坐騎,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雖然算準了回到金微山下之後,他將會取代羯盤陀,成為自家父親車鼻可汗的左膀右臂。然而,他卻算不出,達成這一目標,還需要多長時間。

雖然算準了,如果自家父親還想征服回紇,自己就會成為下一任領兵東進的主帥。然而,他卻無法算出,下一次東征,到底會是今年第一場暴風雪之前,還是在明年春暖花開之後。

此外,如果他取代了自家兄長羯盤陀,成為汗位的第一繼承人。他的妻子,就必須來自一個能夠給突厥帶來強大助力的部族。如鐵勒、突騎施、吐穀渾。塔娜所在的室韋部落,實力根本排不上號。

“那你,那你還會回來麽?”遲遲沒聽見沙缽羅的下文,少女塔娜的眼睛裏,迅速湧起了一團薄霧,追問的聲音裏頭,也隱約帶著顫抖。

“回來,一定!”沙缽羅心髒猛地一疼,所有雜七雜八的想法,瞬間從腦海裏被清空,“最遲明年開春之後,早的話,今年過年之前。”

“那你是一個人回來,還是帶著一支大軍?”塔娜眼睛裏的霧氣迅速消散,笑容如鮮花般綻放,“我阿爺說了,你會帶兵打垮回紇人,將他們驅逐得遠遠的。讓他們再也沒有力氣,跟我們爭奪越冬的草場。”

“我先試試一個人,帶著禮物回來。然後再試試,帶著一支大軍。”阿史那沙缽羅感覺自己的心髒正在熔化,笑容也迅速湧了滿臉。

“禮物?”少女歪著頭,故意裝作不理解他的話中之意。

“我說錯了,應該是聘禮!”阿史那沙缽羅無師自通,抽出胳膊,笑著與對方雙手相挽。

塔娜象征性地將手向外抽了抽,隨即,就大大方方地與他十指相扣,“人家才不稀罕你的聘禮。我阿爺說了,無論我將來嫁給誰,都可以將他的一半兒家產當做嫁妝帶走。”

“你阿爺,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史笸籮將手指緊了緊,扭過頭,認認真真地對塔娜說道,“記住,咱們這次嚇走了回紇人,一是為了救我大哥和我的族人,二是為了展示你們室韋蘇部的實力。在塞外,有實力的部落,才有被人認真對待的本錢。”

話說得有點兒深,並且顯然與二人之間剛才的氣氛格格不入。塔娜的腦袋跟不上沙缽羅的思路,雙目之中瞬間充滿了困惑。

史笸籮知道她聽不懂,卻不打算解釋,隻管繼續鄭重補充,“在我回來之前,如果你們部落裏,有人提議乘勝去攻打回紇,你千萬要勸你阿爺三思。而勸過之後,無論你阿爺聽不聽你的,無論他將來會做出什麽選擇,他都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這一點,尤其重要,你千萬不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