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風起萍末(上)
大雪紛飛,將山川樹木打扮得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俱倫泊畔,契丹伏弗鬱部可汗饒哥坐在溫暖寬敞的銀帳篷內,對著炭盆上的水壺呆呆發愣。(俱倫泊:今內蒙古自治區呼倫湖)
水壺粗一尺,高七寸,通體由黃銅打造。外部用銀片和寶石,嵌出白馬和青牛的摸樣。隨著炭盆的紅光的閃爍,水壺口處,白霧蒸騰,白馬和青牛仿佛活動了起來,隱隱還響起了馬鳴與牛吼之聲。
兩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侍女,快步走到炭盆旁,準備朝水壺裏添加茶末和牛奶。卻被饒哥用目光和搖頭的動作製止。二人楞了楞,蹲下身,準備用木炭將火壓得小一些,以免銅壺裏的水被燒幹,卻又看到饒哥不耐煩地擺手。
“可汗,壺,壺不能幹燒。”侍女們立刻不知道該做什麽才好,愣愣半晌,才鼓起了勇氣提醒。
“出去!”饒哥心煩意亂,瞪圓了眼睛怒吼,“我還不知道幹燒會把壺燒壞?再多事,小心你們的皮肉!”
兩名侍女頓時被嚇得花容失色,趕緊趴在地上磕頭謝罪,隨即,含著眼淚,躡手躡腳地離開了銀帳。
帳篷門被推開,立刻寒風卷著雪花洶湧而入。炭盆中的紅光立刻變暗,隨即,藍色的火苗在木炭表麵滾來滾去。
銅壺口處的蒸汽被吹散,銅壺表麵的白馬和青牛,也不再像先前那樣栩栩如生。契丹伏弗鬱部可汗饒哥氣得火冒三丈,騰地一下站起身,從帳篷壁上取了皮鞭,就要追出門外給侍女們一點兒教訓,然而,腳步剛剛開始挪動,門口處,卻傳來了一個溫柔的聲音,“夫君這是準備去打獵麽,把馬鞭都抄在手裏了?我剛剛用中原傳過來的法子,煮了一壺老酒,您要不要先喝上幾口暖暖身子,然後再出門?”
來人是他的大可敦離不穀,出身於另一個名為羽棱的契丹大部落。非但生得美貌,騎術、箭術、針線,也是一等一。並且還和饒哥一樣,讀過很多漢家書籍,很多漢家文章,饒哥隻要開一個頭,她就立刻能說出下一句。(注:大可敦,即:正妃。)
看到妻子笑語盈盈的模樣,饒哥心中的煩躁,迅速降低了一大截。將馬鞭丟在一旁,搖著頭回應,“打獵?這大雪天,兔子都不出窩,能打到個什麽?我剛才隻是無事可做,拿起馬鞭來隨便耍耍。”
“帳篷裏這麽窄,怎麽耍得開馬鞭!”明知道饒哥是在撒謊,離不穀也不戳破。拎著一隻銀壺快速走到了帳篷中的桌案旁,笑著補充,“不如先吃些酒,等身體緩和了,再到外邊耍。你們幾個,把下酒菜擺好,然後再叫人進來燒壺奶茶給可汗解膩。”
最後一句,卻是對追隨在她身邊的親信侍女吩咐的。後者答應一聲,立刻開始布置桌案。轉眼間,就將一隻熏兔,一隻烤野雞和兩盤醃過的蔬菜擺放整齊。隨即,又擺上了銀碗、銀匙和烏木筷子等餐具,以供饒哥和離不穀夫妻兩個使用。
先前被饒哥趕走的那兩名侍女,也悄悄地溜了進來。小心翼翼地朝銅壺裏添加牛奶和茶粉,繼續剛剛被打斷的流程。
契丹伏弗鬱部可汗饒哥被侍女們忙碌的身影,晃得頭暈眼花,卻不忍心辜負了妻子的一番好意。皺著眉頭在桌案旁盤腿坐了下去,端起一碗老酒,直接傾倒於肚內。
這年頭,老黃酒的度數,遠遠高於草原上的馬奶酒。登時,一股熱氣從他的嗓子眼兒處,直奔丹田。
“好酒!”契丹伏弗鬱可汗饒哥手拍桌案,高聲誇讚。隨即,用另一隻手扯下熏兔的大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離不穀微微一笑,在麵對著饒哥的位置緩緩坐下。先親手替後者斟了小半碗酒,然後柔聲勸告,“這酒,要慢慢喝,才能喝出黍米的醇香。喝得太急,反而品不到其中好處。夫君不妨先吃點素食清清口,然後再繼續小酌。俗話說,圍爐賞雪,把盞聽琴,都需要先慢下來,才能感覺出其中味道。”
“爐和雪,倒是都有。酒也不缺,隻是天寒地凍,哪裏去尋琴師?”契丹伏弗鬱部可汗饒哥聽得心動,舉目四望,然後搖著頭感慨。
“這有何難?”離不穀笑了笑,舉起雙手,在半空中輕輕對拍,“啪,啪……”
隨著清脆的掌聲,帳篷門再度被人從外邊推開。兩名侍女,抬著一個用紅綢覆蓋的長條形物件緩緩走了進來。
離不穀起身,笑著拉下紅綢,一張古琴,便赫然出現在了饒哥眼前。
“你,你從哪裏弄來的瑤琴?”契丹伏弗鬱部可汗饒哥大吃一驚,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當然是托商販從南邊買來的。”離不穀微微一笑,雙目流波,“郎君且坐,讓妾身撫琴給你聽。”
說罷,將古琴擺在書案上,自己跪坐於書案之後,先試了試音,然後“叮叮咚咚”地彈了起來。
手段有點生澀,水準頂多是初學,中間還停頓了好幾次。然而,配上冒著紅光的炭盆和冒著白霧的銅壺,竟然讓人聽得心曠神怡。
契丹伏弗鬱部可汗饒哥心中的煩躁之氣,如同遇到沸水的殘雪一般,迅速消散。端著妻子給自己斟好的老酒,他一邊細品,一邊慢慢點頭。雙目之中,充滿了溫柔。
片刻之後,一曲終了,饒哥輕輕撫掌。離不穀起身答禮,然後笑著返回餐桌旁,在饒哥對麵坐了,舉起酒盞,與後者含笑對飲。
“沒想到你連彈琴都會。”饒哥親手撕下細細的肉條,放在妻子麵前,笑著誇讚。“如果不是從小就認識你,我真懷疑,你是一個流落到塞外的中原女子。”
“小時候跟一個中原逃難過來的女子學過幾天。”離不穀一邊吃,一邊低聲解釋,“可惜她身子骨弱,受不了草原上的風寒。當年冬天就去世了。否則,我還能學得更好一些。”
看吃相,她可是絲毫沒有中原女子摸樣。一口酒,一口肉,豪氣絲毫不讓塞外須眉。
“那著實可惜。”饒哥聽罷,搖頭歎氣。“中原有無數好技藝,可惜要麽傳不到塞外,要麽水土不服。”
“能傳過來並且適應水土的,其實也有很多。比如牛耕和織布。”離不穀想了想,低聲反駁。
不像突厥、室韋和黠戛斯等族,仍舊完全以遊牧為生。契丹向來農牧並舉,甚至有的地區農業比例遠超過畜牧。所以,契丹人的圖騰,也是青牛和白馬,而不是狼。
因為農牧並舉,契丹受中原影響也遠遠超過塞外各族。甚至有個別小的部落首領,還主動給自己取了中原名字。
饒哥和離不穀兩個,雖然沒有給各自取中原名姓,卻都對中原的一切,都極為推崇。所以夫妻兩個成親之後,有極多的共同語言。不像其他契丹貴族之間的聯姻,丈夫與妻子除了繁衍後代之外,基本上無話可談。
就像今天,從圍爐賞雪,到品酒聽琴,再到耕田和織布,幾乎每一個話題,都跟中原有關。夫妻兩個,卻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毫無阻礙。
“牛耕的確節約人力,隻是咱們這邊,懂得訓牛的人太少。織布也是一樣,麻布比皮衣穿著舒服,特別是夏天,可惜咱們這邊會織布的女子也沒幾個。”饒哥讚同妻子的觀點,卻不無遺憾地感慨。
“慢慢來,隻要咱們舍得下本錢。”離不穀笑了笑,嬌美的麵孔上寫滿了自信,“就像這瑤琴,我報出了二十匹馬駒的高價,哪怕大冬天,也有商隊冒著凍死在半路上的風險給我送了過來。”
“二十匹馬駒?”饒哥被妻子的大手筆給嚇了一跳,兩隻眼睛瞬間瞪了個滾圓,“你可真……”
想罵妻子敗家,然而,話到嘴邊,卻又果斷咽回了肚子裏。
臨近的三個契丹大部落,大賀部人口最多,兵強馬壯,羽棱部守著座金礦,最為富庶。他的伏弗鬱部,卻是實力最單薄的一個。離不穀嫁給他,原本就已經是下嫁。如果他連買隻瑤琴都舍不得,也太對不起妻子多年來的同甘共苦。
“夫君可聽過漢人那句古話,千金買馬骨?”離不穀非常聰明,單憑半句話,就猜到了丈夫的真實想法,笑了笑,溫柔地解釋。
“當然聽說過。燕王的事情,古代燕國距離咱們這邊沒多遠!”饒哥想都不想,就高聲回應。隨即,眼睛卻開始閃閃發亮。
“你是想,通過這件事,讓商隊一年四季都來咱們這裏!”站起身,他繞過桌案,雙手抱住妻子的肩膀,輕輕搖晃,“商隊肯定不會隻帶一隻瑤琴,其他貨物,無論帶什麽,大冬天能送到,對咱們來說都是賺。你真聰明,我怎麽就沒想到這一點!”
“其實,眼下夫君也有同樣的機會。”離不穀笑著扶住丈夫的手臂,緩緩站起,“瀚海副都護托我弟鐵奴的親兵,送了一封請柬過來……”
“我去,我帶二百,不,我帶五百弟兄過去。”困擾了饒哥整整一早晨的煩惱,瞬間煙消雲散,雙手抱著妻子,他用力點頭,“千金買馬骨,這筆生意,肯定不會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