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以牙還牙
想要好好休息,談何容易?
唐軍的確撤走了,可光是救火,便耗費了突厥狼騎們一個多時辰。好不容易收拾完了遍地狼藉,眾人擠在為數不多的完好帳篷裏睡下,還沒等睡著,示警的號角聲就又響了起來。
另外一波唐軍在夜幕的掩護下殺到已經百孔千瘡的突厥狼騎營地附近,衝破當值突厥士卒的阻攔,將火把和火箭不要錢般砸入營地之內。轉眼間,就又製造出數十個不大不小的火頭。待大部分狼騎爬出帳篷,重新組織在一起展開反擊,唐軍再度飄然而去,隻留下一座座冒著濃煙的火堆,證明他們曾經來過。
冬夜再長,也經不起這麽折騰。待羯盤陀指揮著狼騎第二次撲滅了營地裏的烈火,天色就隱隱開始發亮,拂曉的寒風吹過被汗水潤濕的身體,吹得一眾狼騎不約而同地打起了哆嗦,士氣緊跟著一落千丈。
如此差的狀態,怎麽可能有什麽戰鬥力。因此第二天上午,羯盤陀使出的渾身解數,都沒能讓狼騎打進瀚海都護府的鹿砦之內。反倒又白白折損了五六百人,令麾下將士們怨聲載道。
到了下午,羯盤陀仍舊想咬緊牙關再戰。伯克伊裏斯,伯克火骨,伯克昭南和伯克沙律四人,卻聯袂上前勸阻,“泥步設,弟兄們連續行軍多日,昨夜又沒有睡安穩,個個精疲力竭。繼續打下去,非但砸不開唐軍的營寨,反而徒增傷亡,甚至會被對方抓到破綻反咬一大口。不如先撤下來休息半日,明天再另尋破敵之策。”
“泥步設,讓弟兄們休息半日,來日必能一鼓作氣攻破唐軍營寨!”
“泥步設,弟兄們人困馬乏……”
“泥步設,俗話說,疲憊的老虎打不過野豬……”
四個人,四種說法,但是,主要意思卻沒太大差別。打仗不能意氣用事,狼騎需要休整,繼續強攻唐軍營寨,結果必輸無疑。
“回紇人昨夜也沒睡!他們一樣是強弩之末!”羯盤陀哪裏肯聽?瞪圓了眼睛高聲怒吼,“再過一天,我父汗帶著主力就該趕到了。咱們把仗打成這般模樣,在他麵前怎麽可能抬起頭來說話?”
“泥步設之言未必準確。瀚海唐軍昨夜可能隻出動了一部分,並非全軍都沒有睡覺!”伯克伊裏斯搖搖頭,耐著性子反駁,“而大汗命令泥步設做前鋒,是給回紇人一個教訓,並未要求泥步設拿下瀚海都護府。”
“是啊,泥步設。一旦沒拿下瀚海都護府,又吃了敗仗,才更沒臉去見大汗!”有人肯帶頭,伯克火骨也壯起膽子,低聲附和。
“是啊,泥步設,先鋒的任務,你已經順利完成了。”
“現在需要保住自身,而不是擴大戰果。”
伯克昭南和伯克沙律兩個,也相繼開口。勸告羯盤陀不要繼續毫無把握的仗。
其他幾個領兵的伯克,雖然沒有出言附和伊裏斯,卻也沒有站出來對羯盤陀表示無條件的支持。登時,就讓羯盤陀有些勢單力孤。將眉頭皺了又皺,沉聲辯解,“我父汗讓我帶著足足八千狼騎擔任先鋒,明顯是希望我能夠親手洗刷上次戰敗的恥辱。咱們如果一直嚇唬敵軍一下就拉倒,不思進取,我父汗即便嘴上不說,心裏頭肯定也會對咱們失望。我倒是沒啥,哪怕將來不做泥步設,至少能否建立自己的別部。可諸位,如果落下一個當戰卻不敢戰的名頭,今後拿什麽在咱們突厥立足?”
這話,說得可是有點兒水平了。從始至終,沒有一個字帶著威脅的意思,但是,卻讓在場所有伯克的身體登時就是一僵,緊跟著,臉色也全都變得青黑。
車鼻可汗分配給羯盤陀的任務,雖然隻是為大軍充當先鋒。然而,當日他對羯盤陀的原話,卻是:你先帶八千狼騎撲過去,趁著回紇那邊來不及防備,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大夥先前聯手阻止羯盤陀繼續讓弟兄們做無謂的犧牲,肯定是出於公心。問題是,當車鼻可汗了解到大夥今天的舉動之後,他會怎麽看待這件事?
他給羯盤陀八千多弟兄,目的絕不僅僅是打回紇人一個措手不及,而是通過這一仗,幫助羯盤陀重新在族人之中樹立威信。如果過後,羯盤陀在車鼻可汗麵前,不承認弟兄們都已經筋疲力竭,卻說是因為受大夥的聯手擎肘,才沒達成洗雪前恥的目標,車鼻可汗又會怎麽想?
自古以來,無論在中原還是塞外,凡是參與汗位繼承人之間的衝突,通常都會落到以下兩種結果之一,身死族滅或者飛黃騰達。萬一被人誤解,大夥今日阻止羯盤陀繼續攻打瀚海都護府,是為了拖他後腿,給沙缽羅創造機會,大夥今後的下場,又將是哪一個?
“泥步設言重了,卑職不是阻攔您擊敗回紇汗庭,而是,而是擔心你過於心急,被敵軍所稱。所以,所以希望您多少緩一緩!”哪怕最為膽大,並且最不看好羯盤陀的伊裏斯伯克,都沒有勇氣卷入繼承人之爭,躬下身體,紅著臉解釋。
“泥步設,卑職,卑職隻是希望讓弟兄們稍作休息,以便下次發動進攻時,可以一鼓打破唐軍的營寨。”
“泥步設您聽我解釋……”
“泥步設,末將可以對天發誓……”
先前聯手逼羯盤陀另外三名伯克,見伊裏斯都不敢再死強到底,也紛紛陪著笑臉改口。
“不打了,不打了,聽你們的。眼下兵無戰心,將無鬥誌,還打什麽打!”見眾人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泥步設羯盤陀反而端起了架子。擺擺手,冷笑著吩咐,“來人,吹角,撤軍,撤軍回營地休息。明日待父漢帶著主力趕過來,咱們再找回紇人算總賬!!”
“是!”親兵答應一聲,舉起號角到嘴邊,就準備奮力吹響。伯克伊裏斯手疾眼快,趕緊劈手搶過了號角,“停下,停下。撤軍不能這麽撤,得分批分次,陸續撤離,才能防止唐軍尾隨追殺。”
“泥步設,末將並非勸你罷戰。末將願意帶領麾下弟兄,再衝敵營一衝。”伯克火骨追悔莫及,連忙主動請纓。
“泥步設,末將……”另外兩名先前參與逼迫羯盤陀罷戰的伯克,也迅速服軟。以免還有更多的大帽子扣在自己頭上,讓自己死得稀裏糊塗。
“泥不設,咱們白天拿不下營寨,何不夜襲?以唐軍之道,還唐軍之身!”伯克呼延奇先前一直沒說話,此刻卻果斷站出來替雙方找台階下,“現在把主力隊伍撤下去休息,隻留千把人,繼續佯攻,消耗敵軍的體力。待後半夜,弟兄們吃飽睡足,咱們收拾停當,也讓唐軍嚐嚐半夜被人堵在帳篷裏挨燒的滋味兒!”
如同雨夜的天空中滾過了一道閃電,登時,非但羯盤陀的眼睛亮了起來,伊裏斯等先前執意收兵的伯克們,眼睛裏也放出了咄咄的光芒。
能打勝仗,有誰不願意?他們先前隻是有點兒看不起羯盤陀的指揮能力而已,又不是跟此人有什麽過節,非拖此人後腿不可!更何況,按照車鼻可汗定下的規矩,拿下回紇汗庭之後,所有戰利品,可是歸功勞最大那支隊伍的先挑。
回紇汗庭同時也是大唐瀚海都護府,裏邊的財貨肯定是沿途那些被摧毀的小部落十倍,眼瞅著發大財的機會卻不去把握,各位伯克豈不是腦袋遭了驢踢?
“末將附議,咱們先撤回去養足了精神,夜裏再來偷襲!”
“末將附議,咱們先撤,然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
刹那間,羯盤陀的帥旗附近就“開了鍋”。所有領兵伯克都先後開口,爭相附和伯克呼延奇的意見。
羯盤陀隻愁拿不下瀚海都護府,卻不在乎采取誰的計策。笑了笑,果斷擺手,“既然諸位都這覺得此計可行,咱們就這麽定了。賀蠻,你帶領本部弟兄,在這裏繼續攻打回紇人的營寨,其他將士,跟本可汗回去好好休息。”
“是!”除了被點了將的賀蠻伯克之外,其餘所有將領都心滿意足,扯開嗓子齊聲答應,隨即,簇擁著羯盤陀,派傳令兵招呼起各自的屬下,緩緩退出戰場。
伯克賀蠻麾下的狼騎隻有八百多人,對瀚海都護府的進攻立刻難以為繼。隻能一邊吹響畫角,一邊將隊伍分成批次,輪番上前施放羽箭,虛張聲勢。
這種粗淺的伎倆,根本瞞不過胡子曰的眼睛。但是,耐於麾下的弟兄們也人困馬乏,胡子曰既未帶領兵馬衝出營地之外追殺羯盤陀,也未安排將士趁機將伯克賀蠻及麾下的狼騎消滅,隻安排了少量弟兄躲在鹿砦之後,與留下來的狼騎對射,其他人趕緊撤到營地深處養精蓄銳。
冬日晝短夜長,很快天色黑了下來。交戰了一整天的敵我雙方,也都沒了繼續廝殺的力氣,雙雙罷戰收兵。
汲取昨夜遭到唐軍偷襲的教訓,羯盤陀今夜安排了更多的狼騎巡邏,並且在距離營地五裏之外,就布置下了斥候和暗哨,嚴防死守。同時,耐著性子,等著進攻時間的到來。
前半夜,有兩小股唐軍試圖故技重施,都被斥候和暗哨提前發現。接到示警的當值大箭帶領麾下狼騎及時趕過去,趁著唐軍未給自己這邊造成損失之前,將其英勇驅逐。
轉眼過了子時,羯盤陀與麾下最為善戰的五位伯克,點起六千養足了體力和精神狼騎,從西側悄悄離開的軍營。先向北繞了一個大圈子,然後掉轉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了瀚海都護府。
伯克火骨親自帶領三百名斥候開路,沿途遇到活物,不管是人還是野獸,盡數在第一時間射成刺蝟。其他狼騎則嘴裏叼著木棍兒,策動戰馬默默前進,既不打燈籠,也不做任何交談。
除了馬蹄聲和偶爾響起的悲鳴聲之外,整個隊伍都不發出任何雜音。就像一群外出打獵的野獸,熟練且秩序井然。
因為天氣影響或者其他緣故,唐軍竟然沒有安排大量斥候在營地周圍往來巡視。安置在野地裏的少量暗哨,也沒等來得及發出警訊,就被伯克火骨及其爪牙順利拔除。
夜襲進展得非常順利,直到羯盤陀本人能夠清楚地看見瀚海都護府挑在箭樓上的燈籠,才有當值瀚海唐軍兵卒,被馬蹄聲驚動。將銅哨子塞進嘴裏,慌亂地吹響,“吱——”
“吱——”“吱——”“吱——”尖利的銅哨子聲,陸續響起,將警訊以接力的方式,傳進瀚海都護府帥帳。整座營地,都被從睡夢中驚醒,無數燈籠火把迅速被點燃,將營地的北半部,照得比白晝還亮。幾隊在附近巡視的唐軍,匆匆忙忙衝到鹿砦之後,整隊備戰……
從整體上而言,唐軍的反應速度堪稱一流。然而,卻仍舊為時已晚。距離瀚海都護府北側鹿砦已經不足兩裏的突厥狼騎,在羯盤陀的率領下驟然加速,如山洪般卷了過來。馬背上,眾狼騎手挽騎弓,輪番發射,眨眼功夫,冰雹般的羽箭就從半空中呼嘯而下,將倉促跑過來迎戰的瀚海將士,射得潰不成軍。
“拋鐵抓!”走一路破壞一路,突厥將士早就破壞出了經驗。隨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伯克和大箭們一聲令下,數以百計的鐵爪拖著繩索甩向了鹿砦。
疾馳而來的戰馬驟然轉向,搶在身體與鹿砦發生碰撞之前,載著各自的主人奔東、西兩個方向而去,馬蹄濺起的煙塵,在半空中畫出兩道灰黃色的弧線。
鐵抓拉住鹿砦,繩索一根接一根繃直。有的鹿砦上被鉤住了兩三支鐵抓,有的還更多。突厥戰馬在狼騎的催促下,悲鳴著繼續加速,使出全身力氣,拉扯繩索。很快,就有第一支鹿砦承受不住拉力,被繩索硬生生從地上拔了出來,緊跟著,就是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胡子曰事先派人精心布置下的雙重鹿砦,在短短二十幾個呼吸時間裏,被拔走了三四十支。瀚海都護府北側的鹿砦牆,被直接拔出了一道兩丈多寬的豁口。突厥伯克火骨帶著三百名斥候,呼嘯而入,將來不及逃走的瀚海兵卒,一個接一個砍翻在血泊之中。
“殺進去,所有財貨、牛羊和女人,大夥均分。本設隻要婆潤和薑簡!”羯盤陀喜出望外,帶領麾下親信,隨著洪流般的狼騎衝入瀚海都護府營地。在他身體周圍,一把把高高舉起的橫刀,倒映著火光,如同猛獸嘴裏滴血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