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光與暗
在又冷又濕的長夜裏,遠處忽然出現一片火光,對突厥狼騎造成的視覺衝擊,簡直難以用語言來描述!
登時,大箭蘇術古和他麾下的狼騎們,全都拉住了戰馬,瞪圓了眼睛死死盯著西北方那片燈火的海洋,一個個呆若木雞!
“敵襲,敵襲!”侍衛頭目野利奴的反應速度,比蘇術古等人要快得多,短暫失神之後,立刻扯開嗓子高聲示警,“所有人趕緊起來準備迎戰,西北方有大批敵軍來襲!”
“敵襲,敵襲——”四周圍,尖叫聲接連響起,被驚動的巡夜將士不辨真偽,紛紛扯開嗓子,將警訊傳進每一名同伴的耳朵。
一座座厚重的帳篷之內,睡得迷迷糊糊的狼騎們掙紮著爬起,手忙腳亂地給自己套上鎧甲和頭盔。帳篷之外,斥候和傳令兵們頂著兩隻黑眼圈兒往來穿梭。有人不小心碰翻了照明用的火把,頓時引起了一片咒罵之聲。有火星悄悄地引燃了帳篷一角,火苗伴著濃煙,快速升向帳篷頂部,轉眼就,將一整座帳篷都變成了明亮的火炬。
“敵襲,敵襲——”
“唐軍來襲營了,西北方——”
“集結備戰,集結備戰——”
“唏噓噓噓噓——”人喊聲,馬嘶聲,響徹天地。整個突厥人的軍營,也亂成了一鍋粥。誰也顧不上考慮,唐軍怎麽會神不知鬼不覺,就繞過了自家營地,突然出現在西北方十多裏遠的位置。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一片紛亂人喊馬嘶聲之中,大箭蘇術古終於恢複了心神,啞著嗓子高聲反駁,“敵軍不可能從那個方向殺過來。營地西北方向一百步起,就是湖麵兒!”
“結冰了,結冰了!”侍衛頭目野利奴堅決不認為自己判斷失誤,揮舞著胳膊高聲提醒。
“冰麵沒那麽厚,一二十人通過可以,幾百人騎著戰馬,肯定踩塌。”蘇術古扭頭看了他一眼,氣急敗壞地回應,“你趕緊去向大汗匯報,這是敵軍的疑兵之計。”
“那就是在湖對岸,唐軍後半夜可以繞路過來!”侍衛頭目野利奴愣了愣,繼續高聲反駁,然而,底氣卻明顯地不如先前充足。
謊報軍情,即便沒有引發“營嘯”等嚴重後果,他也難逃一頓毒打。而先前第一聲“敵襲”,極有可能就是從他嘴裏喊出來的。隻要車鼻可汗派人仔細調查,他就無法蒙混過關。
所以,西北方那支敵軍,今夜千萬要打過來。哪怕來得稍微遲一些,都比不來要好。否則,他,突厥野利氏的長子,前途無量的大汗心腹侍衛大箭,就在劫難逃。
“如果想要偷襲,他們就不敢離著那麽遠就點起火把。”大箭蘇術古,卻不管野利奴在期盼著什麽,皺著眉頭,繼續實話實說,“點起火把,就是為了吸引我軍的注意力,以圖製造混亂,或者給被咱們追殺的那支唐軍傳遞消息。”
說罷,他忽然扯開嗓子,衝著周圍厲聲斷喝,“安靜,所有人都安靜!敵軍遠著呢,西北方隔著一座冰湖,沒人能從冰麵上殺過來!”
“安靜,所有人都安靜!敵軍遠著呢,西北方隔著一座冰湖……”小箭沃可福帶領身邊的狼騎們,扯開嗓子,將蘇術古的判斷一遍遍重複。
在大多數人都亂做一團的時候,如此冷靜且響亮的聲音,效果宛若定海神針。轉眼間,在蘇術古周圍的人喊馬嘶聲就減弱了一大半兒。剛剛從帳篷裏鑽出來,驚魂未定的將士們,望著大箭蘇術古等人,呆呆發楞。
“西北方緊貼著咱們的營地就是冰湖,冰麵上載不動太多的人。馬蹄在冰麵上也會打滑!”蘇術古見狀,趕緊扯開嗓子繼續補充。
這些對於大多數突厥人來說,都是常識。
越是暖冬,河流與湖泊上的冰麵兒結得越薄。少量斥候悄悄通過可以,大隊人馬行軍於冰麵之上,極有可能將冰踩爛,將所有人掉進湖水中活活凍死!
而戰馬在冰上,往往走得比人還慢。並且越是打了鐵掌的戰馬,越容易摔跤。偌大的冰湖上,甭說騎著戰馬向對手發起偷襲,即便讓騎兵拉著戰馬走,也有可能摔得減員大半兒,未戰先潰。
“不是敵襲,西北方是冰湖!”
“別慌,敵軍一時半會兒,根本殺不過來!”
“別亂喊了,引發了營嘯,大汗肯定不會饒了你——”
有人快速做出了反應,將蘇術古的判斷盡力向更遠處傳播。有人則開始主動幫忙安撫同伴,維持秩序。
混亂迅速衰退,營嘯的災難消失於無形。恢複了理智的各級軍官們紅著臉,催促各自麾下的狼騎整理隊伍。幾個嚇得臉色煞白的大食神仆,則跪在地上向真神大禮參拜,感謝後者保佑所有人,在關鍵時刻恢複了清醒,避免了災難的發生。至於蘇術古,隻不過是真神借用了一下他的嘴巴而已,哪裏有他本人什麽功勞?
“你,你,你……”沒想到蘇術古如此膽大包天,竟然不向大汗匯報,就先將他自己的判斷四下傳播,侍衛頭目野利奴氣得臉色發青。
然而,指責的話最終,卻變成了一句承諾,“你說得對,敵軍不可能立刻殺到營地裏來。我這就去向大汗匯報。你剛才的表現,我也一定會如實讓大汗知曉。”
“多謝了!”大箭蘇術古俯身行禮,隨即,又低聲快速補充,“剛才也虧了野利大箭,跟我等一塊穩定軍心。”
“應該的,應該的,你經驗豐富,判斷準確,在下理應全力支持。”野利奴又驚又喜,滿臉感激地還禮。
俗話說,“別人贈我羊脊,我一定還他美酒。”蘇術古肯帶著麾下的狼騎們,證明他剛才也一起穩定了軍心,肯定也會幫忙掩飾他先前他慌亂之下帶頭大喊“敵襲”的醜態。而這一切,皆因他剛才說了一句,會將蘇術古的表現,如實匯報給車鼻可汗。
“既然敵軍已經到了白馬湖西北,探查回紇汗庭的任務……”迅速完成跟野利奴之間的利益勾兌,大箭蘇術古又低聲詢問。
“勞煩你和弟兄們先稍等片刻,我這去向大汗請示。應該不用再白跑一趟了。”野利奴想都不想,就大包大攬。
“那就有勞野利兄弟了。”大箭蘇術古微微一笑,再度禮貌地俯身。
野利氏在突厥是個大姓,枝繁葉茂。先前對方哪怕表現得再慌亂,他也沒必要落井下石。相反,想辦法幫此人遮掩一下,借機拉近彼此之間的關係,對自己將來的發展,才更有好處!
“應該的事情,蘇術古大哥稍等。”野利奴作戰經驗不如對方,做官本事卻深得長輩們的傳授,立刻單手撫胸躬身還禮。
隨即,撥轉戰馬,就準備返回車鼻可汗的金帳,才撥了一半兒,卻又瞪圓了眼睛,驚呼出聲,“飛起來了,火把飛到天上了。火把朝著咱們頭頂飛過來了,妖術,敵軍施展了妖術,快,快請大薩滿!”
“妖術?胡扯,怎麽可能……”被野利奴的模樣嚇了一跳,蘇術古本能地駁斥。然而,話說了一半兒,就戛然而止。
這次,他也無法保持冷靜了。麵孔轉向西北,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西北方的天空,身體不受控製地開始顫抖。
火把的確飛到了天上,在西北風的吹動下,像花瓣兒一樣,飄飄****向南而行。轉眼間,就照亮了大半個湖麵。湖麵上的冰,則化作了一隻巨大的鏡子,倒映出燈光火花影,如夢似幻。
“快,快請大薩滿!”
“快,快請講經人過來施法!”
“妖術,唐軍施展了妖術!”
……
剛剛開始恢複平靜的軍營,再一次陷入了混亂。所有看到天空中燈火的突厥狼騎,無論官職高低,都本能地將其視為了妖術,嚇得六神無主。
“慌什麽慌,蘇術古,你帶人去搬車弩。野利奴,快去向大汗匯報。讓他安排大食講經人施法!”就在所有人都被嚇得魂不守舍之際,葉護毒逯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得,得令!”大箭蘇術古的身體立刻停止了顫抖,答應一聲,撥馬就跑,“跟我來,去搬車弩,車弩。”
“是!”野利奴也答應著催動坐騎,直奔車鼻可汗的金帳。
“傳令,所有人拿出弓箭,準備攔截半空中飛過來的火把。管他是什麽,先射下來再說!”葉護毒逯強壓下心中的恐慌,繼續發號施令。
“葉護有令,所有人,拿出弓箭,準備攔截火把!”
“葉護有令……”
跟在毒逯身邊的親兵們,也趕緊扯開嗓子,將他的命令全力向四下傳播。
“弓箭,弓箭!”“一會兒等火把飛過來,咱們對著他一起射!”周圍的突厥狼騎們聞聽,雖然不知道弓箭能不能射到天空中的火把,卻知道手裏有張弓,好歹能夠給自己壯膽兒。亂哄哄地叫嚷著,按照葉護毒逯命令去做準備。
“來人,把營地裏的狗殺掉幾隻,用盆子把血端過來,等會兒給弩槍上塗滿。”葉護毒逯四下看了看,深吸了兩大口氣,隨即,又啞著嗓子命令。
火把會往天上飛,這個怪異景象,完全超出了他的生活常識。所以,內心深處,他其實也非常懷疑,這是唐軍施展的妖法。然而,作為車鼻可汗麾下第一大將,他卻沒有因為恐慌,就忘記了自己的職責。
唐軍施展的是妖法也好,戲法也罷,兩萬突厥狼騎總不能坐以待斃。羽箭、車弩、狗血,講經人施法,大薩滿請神,這麽多招數,總有一個能與之對抗。即便沒有,至少也能給狼騎們壯壯膽兒,以免他們被嚇得直接崩潰。
今夜的風不算太大,所以天空中的火把飛得一點兒都不快。還沒等第一批火把飛到突厥軍營上空,大箭蘇術古已經帶著其麾下爪牙,將軍中僅有的三輛車弩,全都給拉了過來。
所謂車弩,其實就是一種小型床弩,又名絞車弩、伏遠弩。弩身重二百多斤,需要一輛馬車來拉。弩弦共有三重,可以單獨使用,也可以聯合起來一起使用。三重弩弦合力,可以發射三尺五寸長,五寸粗的大型弩槍,有效射程高達四百步,最遠則能射到七百五十步以外。
突厥自己打造不出此物,車鼻可汗前年宣誓向大唐效忠,特地從燕然大都護李素立那裏討來了五輛。前一段時間在四處洗劫之時,狼騎們不小心用壞了兩輛,剩下的三輛,車鼻可汗輕易舍不得再用,當做決定勝負的大殺器,安排專人給保管了起來。
今夜唐軍忽然施展了“法術”,突厥上下誰也不知道如何應對,更不知道法術的威力究竟有多大,如此“危急”時刻,三張車弩當然不能繼續藏在帳篷裏吃灰。
“用狗血把弩槍的槍鋒塗滿,小心別弄濕弩弦,調整高度,對空準備。先不要射,等我的命令。”作為在場權力最高的將領,葉護毒逯當仁不讓地接管了車弩的指揮權,啞著嗓子高聲吩咐,“弓箭手,過來兩百弓名箭手,一字排開,也等我命令!”
“是!”“是!”“得令!”蘇術古等人答應著,手忙腳亂地操縱床弩。周圍的其他狼騎,則在另外一名大箭的組織下,排成一列橫陣,引弓望天。
正如葉護毒逯先前所期盼,當大夥兒都有了事情做,心中的恐慌自然就又開始消退。四周圍的其他狼騎看到葉護毒逯這邊始終應對得有條不紊,也紛紛又恢複了幾分理智,在大箭、伯克的組織下,重新開始整隊。
又過了大概二十多個彈指功夫,第一波火把,終於抵達了狼騎們的頭頂。葉護毒逯一聲令下,三指弩槍呼嘯著脫離了弩車。緊跟著,兩百多支也騰空而起,跟在弩槍之後,直奔目標。
然而,無論是弩槍,還是羽箭,都毫無所獲。半空中的火把飛得太高了,彼此之間,也太分散,羽箭根本射不到同樣的高度,弩槍升空之後,也保證不了任何準頭。
“叮當,叮當,叮當……”匆忙趕來的大薩滿和他的徒弟們,搖晃著鈴鐺,手舞足蹈,同時在嘴裏念出誰也聽不懂的咒語。“嘛嗚嘛嗚哄……”
效果依舊乏善可陳。天空中的火把掠過突厥將士的頭頂,繼續飄飄****向南,既沒降下任何打擊,也沒做絲毫的停頓,仿佛對軍營中所有突厥人,包括他們的金狼神,都不屑一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