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遊俠兒

第320章 博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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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妃被嚇了一跳,刹那間就想了起來,皇帝陛下最不喜歡後宮幹政。除了已故的長孫皇後之外,偌大太極宮之中,無論誰插手政事,都不會落到好果子吃。慌忙低下頭,假裝正在煮茶,以避免引起李世民的注意。

然而,終究慢了一步。馬背上的皇帝即便到了暮年,反應速度也絕非尋常女子所能比。李世民早就將楊妃的一舉一動都看在了眼睛裏,皺了皺眉,沉聲吩咐,“你先去偏殿歇息片刻。待朕處理完了國事,再派人去喊你。”

“臣妾遵旨!”委屈和惶恐同時湧上心頭,楊妃蹲身行了個禮,含淚挪動腳步。

終究剛剛享受完了楊妃的舞姿,李世民心中一軟,笑了笑,柔聲補充,“朕不是要趕你走!有些事情,你知道多了,對你自己和福兒都不好。反倒不如什麽都不知道,落個自在逍遙。”

這話,可不是單純地哄楊妃開心。

趙王李福既然過繼給了隱太子,自然就失去了皇位的繼承權。而監國太子李治的表現,也讓他非常滿意,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再動更換太子的念頭。

如此一來,楊妃和趙王母子兩個,過多地關心政事,非但不會給二人帶來半點兒好處。反而會引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況且人越多,越難保守秘密。萬一某些事情通過楊妃和趙王母子身邊的人,傳了出去。屆時,哪怕責任不在楊妃和趙王母子,別人也會怪罪到他二人頭上。

自己活著的時候,一切自然無所謂。哪天萬一自己不在人世了,趙王又被懷疑試圖染指皇位,以長孫無忌那殺伐果斷的性格,楊妃和他,能落一個貶謫嶺南的結果,都是僥幸!

“臣妾謝陛下看顧!”楊妃終究出身於頂級豪門,見到過家族內鬥可怕,迅速明白了李世民的真實目的,心中一暖,再度斂衽行禮,隨即,帶著驚慌失措的宮娥們,快步退向了偏殿。

‘陛下的心腸變軟了。’李世民身邊,老太監張阿難忽然意識到了一個變化,感覺好生震驚。

換做以前,皇帝陛下絕對不會向一個妃子解釋自己為什麽要求她離開。這世界上,能讓他解釋的心中想法的女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已故的長孫皇後。而後宮之中的其他女子,在皇帝心目中,與神兵利器、名馬寶甲差不多,都屬於收藏品範圍。喜歡固然喜歡,絕對不會傾注太多的感情和心思。

而今天,皇帝陛下卻對楊妃破了例!很顯然,陛下的心態已經與原來大不相同了。至於這種變化,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張阿難不敢去猜。

“太師呢,會知道太子繞過他向高侃發敕諭麽?”李世民卻沒想到,自己隨口對楊妃說的幾句話,會在張阿難心裏引發那麽多聯想。皺著眉頭沉吟了幾個彈指功夫之後,低聲詢問。

“不,不確定,老奴不確定!”張阿難先愣了愣,趕緊將心思轉回正事兒上,“陛下沒吩咐老奴在中書門下省那邊安插暗衛,老奴不敢擅自做主派人監視太師。但,但是……”

“但是什麽?”毫不猶豫忽略了張阿難的解釋,李世民皺著眉頭催促,“有話直說,別繞彎子!”

“但是,太子的敕諭,是用五百裏加急的方式送去受降城的。而發送五百裏加急,調用的人手和坐騎,向來歸兵部車馬司掌管。”張阿難立刻不敢再扯雜七雜八,果斷點出問題的核心所在。

李世民聞聽,頓時啞然失笑。

自家兒子,終究太嫩了一些。竟然以為直接發五百裏加急給高侃,就能繞過輔政大臣們的羈絆。

卻不仔細想想,發送五百裏加急需要通過兵部車馬司。而兵部尚書崔敦禮就是輔政大臣之一。更何況,六部當中,眼下不知道有多少文武官員,是長孫無忌一手提拔起來的。即便崔敦禮不敢招惹太子,沒把五百裏加急的事情向長孫無忌匯報,此事又怎麽可能瞞過長孫無忌的眼睛和耳朵?

隻要長孫無忌知道了敕諭的存在,無論自家兒子想要做什麽,他那邊,都肯定會提前準備好了應對的策略和說辭。這就好比雙方下棋,自家兒子的水平原本就不如長孫無忌,所有算計,又都落在了後者的眼睛裏頭,還怎麽可能下得贏?

被李世民笑得心裏頭發毛,老太監張阿難低下頭,冒著被責怪的危險小聲提議,“陛下,這裏邊是不是有什麽誤會?要不要將長孫太師和太子都宣進宮來,您當麵替他們……”

“不必!”李世民想了想,輕輕擺手,“朕相信太師,他絕不會做對不起朕的事情。”

“是!”張阿難從不質疑李世民的決定,拱手領命。

李世民笑著長吐了一口氣兒,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若是將朝廷中重臣受他全方位的信任程度排個順序,第一肯定非長孫無忌莫屬!尉遲敬德隻能排第二或者第三!

這樣排,並不是說尉遲敬德對他不夠忠心,而是,尉遲敬德忠心歸忠心,做事能力和對大局的判斷力方麵,卻差了長孫無忌好大一截。

而長孫無忌,不僅僅對他忠心耿耿。並且能將他交代的幾乎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四平八穩。

由長孫無忌來輔佐太子,也可以保證在他去世之後,大唐還能繼續保持貞觀年代的繁榮和強盛,甚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不過,長孫無忌忠心歸忠心,能力強歸能力強,剛愎自用的短處,也是實實在在。

以往在自己麵前,長孫無忌可能多少還會有些收斂。如今自己生病,將朝政交給了太子,還委托他長孫無忌輔政,恐怕不經太子同意就擅自做主的事情少不了。甚至在他自己意見與太子意見相左之時,還會仗著親舅舅和輔政大臣的身份,逼著太子按照他的意見處置。

如是推測下來,也就怪不得太子要趁著過年休沐,繞過中書省給高侃下中旨了。朕的兒子,怎麽可能願意事事都受輔政大臣擺布?這舅舅外甥兩個,在暗地裏過招呢!並且這一輪,朕的兒子十有七八要輸!

“太子那邊,要不要老奴派人偷偷提醒一下。”被李世民笑得心中發毛,張阿難猶豫再三,又硬著頭皮提出了第二個建議。

他的想法很簡單,既然皇帝陛下相信長孫無忌忠心耿耿,今後就不會出麵幹涉。而太子的招數,又被長孫無忌給看了個一清二楚。雙方繼續爭鬥下去,太子必輸無疑。與其讓太子最後落個灰頭土臉的結果,還不如現在就給他一些提醒,讓他及時罷手。

“不必!”李世民這次連想都沒有想,就果斷拒絕。“咱們在旁邊看熱鬧就好,兩不相幫,讓太子去折騰。不撞個頭破血流,他怎麽會長本事?況且輸給了太師,他也不算丟人。連朕都經常在太師手底下吃虧,更何況是他!”

“可,可受降城那邊,終究是李素立虧空了物資在先?”張阿難聽得又是一愣,忍不住出言提醒,“萬一太子認了死理兒,而太師又要為了顧全大局,不願太子將此事深究。屆時,恐怕太子……”

“沒事,讓他受些打擊也好!”李世民心中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再度笑著搖頭,“這樣,他就會明白,世間上的事情,哪有那麽多非黑即白?縱使是朕,也不可能對每一件事情,對每個人,都處置公道,更何況是初掌權柄的他?朕以前跟他說,是人就會有私心,書本上那種君正臣賢,上上下下都為國而謀的情形,根本不存在,他卻不信。日後經曆上幾次,他就明白了,書本是書本,現實是現實。”

身體有些虛,他緩了幾口氣兒,又端起茶杯了潤了潤嗓子,才繼續說道,“朕的兒子,絕不會因為受到一些打擊,就自暴自棄,這點,朕相信太子。受到的打擊越多,他成長得越快。等哪天,他明白了人皆有私心的道理,還能用人之長,舍人之短,距離做一個有道明君,就沒多遠了。”

“陛下英明!”張阿難終於理解了李世民的想法,滿臉欽佩地拱手。

皇帝陛下在鍛煉太子呢,而太師和幾位輔政大臣,就是最好的磨刀石。有陛下在後麵盯著,太子即便輸了,也不可能丟了大唐江山。而太子聰明且年輕,隻要沒失去鬥誌,肯定會越戰越強,最後,將所有輔政大臣“踩於腳下”。

到那時,太子就會成長為一個頭腦清晰且心智堅韌的帝王,文治和武功即便不如陛下,也不會差得太多。

“好了,這件事就這麽定了。你暗地裏給餘校尉的家人賜些錢財或者田產,褒獎他對朕的忠心。其他事情,都不必管。”斷斷續續說了這麽多,李世民的身體早就乏了,揮了下手,結束了今晚政務。

“臣,遵旨!”張阿難收起笑容,改了稱呼,鄭重行禮。隨即,轉身離去!

因為剛才太監和宮女們都主動選擇了回避的緣故,隨著張阿難的離去,寢殿頓時變得空空****。李世民仍舊記得先前跟楊妃的約定,然而,卻沒有立刻喊門外當值的太監去宣楊妃。獨自一人,緩緩地下了龍床,在寢殿內踱了幾步,最終,停在了銅爐旁,將目光投向了通風用的火孔。

目光穿過火孔,他能看到木炭已經燒成了赤紅色。表麵沒有任何煙霧,也沒有任何火苗,卻能不斷湧起熱浪,將銀壺中的茶水,燒得噗噗作響。

“噗,噗,噗——”銀壺中的茶湯沸騰,發出一連串奇怪的聲音。

正在洗耳恭聽三位輔政大臣“閑談”的兵部侍郎柳奭愕然扭頭,這才意識到,自己聽得太入神,竟然忘記了去掌控茶湯的火候。

而按照陸羽所著的《茶經》,水沸如珠,才能煮出茶的最佳滋味。眼下這種情況,顯然是將茶湯給煮老了!

長身而起,他以最快速度將銀壺提離銅爐。又迫不及待地準備向裏邊加入專門從梅花上收集起來並融化好的雪水。卻苦於自己隻有兩隻手,根本忙不過來。差一點兒,就將茶湯倒在眾人的靴子上。

好在長孫家的仆人和書童們反應足夠快,發現柳侍郎根本不懂得圍爐煮茶的要領,果斷衝過來幫忙。才避免了一場雅聚,直接鬧得傷患滿營。

待仆人和書童們,七手八腳將煮老的茶湯端到外邊潑掉,又換上了新壺新水,重頭再來,在場的三位輔政重臣,已經失去了談興。

礙著柳奭是太子妃的舅舅,向來又對自己恭敬有加,長孫無忌不便嘲笑他粗鄙,搖了搖頭,笑著安慰,“無妨,無妨,此事都怪老夫有始無終。覺得圍爐煮茶是一件雅事,就想著親手來試試,卻又有始無終,半途中轉交給了你來接手。偏偏還忘記了,這些家什,如同常用的筆墨,總是用上幾次才能熟悉。乍一接手,肯定諸多不順。”

“也怪老夫,剛才就發現侍郎不精於茶道,卻一時談得興起,沒過去幫忙。”崔敦禮在人前,向來都是一個好好先生,笑著接過話頭,將責任歸咎於己身。

“品茶麽,一兩杯就夠了。其實剛才水沸之後,柳侍郎根本沒必要再管它。”褚遂良對自己人向來照顧,笑著在旁邊補充。

他們三個不安慰還好,一安慰,兵部侍郎柳奭愈發覺得尷尬。紅著臉,紮煞著手,真恨不得能夠將地麵撕開一條縫隙,土遁而去。

“既然已經品過茶中三味,今日難得一聚,莫如咱們手談兩局?”見柳奭一時半會兒恢複不過來,長孫無忌幹脆想辦法分散大夥的注意力。

“崔某來挑戰太師,柳侍郎去挑戰中書令。咱們先捉對廝殺,勝者再繼續一分高下!”崔敦禮是個棋迷,立刻興致勃勃地響應。

兵部侍郎柳奭,卻是個著名的臭棋簍子。趕緊收拾了一下心神,苦笑著向長孫無忌告辭,“在下棋藝比茶道還差,就不在太師麵前獻醜了。請準許在下先行告退,去兵部那邊轉上一轉,免得有當值的小吏趁著過年偷懶!”

“嗯——”長孫無忌低聲沉吟,隨即,緩緩點頭,“也罷,既然柳侍郎還有公務,老夫就不留你吃宵夜了。來人,喚大郎,讓他替老夫送柳侍郎出府。”

大郎,指的是他的長子長孫衝。代替父親送客,也是做足了禮數。然而,長孫衝此刻官拜秘書正監,爵拜上黨郡公,還是大唐的駙馬都尉,無論品級還是封爵,都比柳奭高出了一大截。後者哪裏勞長孫衝的大駕,先態度堅決地辭謝了一番,然後帶著滿臉受寵若驚的表情離去。

褚遂良與崔敦禮、長孫無忌一起,客氣送到了書房門口。待看到柳奭身影出了中門,搖了搖頭,小聲在長孫無忌耳畔嘀咕,“太師怎麽賞識起了此人?在下看他無論學識,心性,還是做事的能力,都差了許多火候。將來,恐怕會讓太師失望。”

“是啊,他還是太子妃的舅舅。若是口風不緊,很多話,都會傳到太子耳朵裏。”崔敦禮也一改先前寬厚長者模樣,皺著眉搖頭,“若是如實而傳還好,萬一再傳走了樣,或者添油加醋一番,豈不是令太師與太子之間生了間隙?”

“老夫又有些口幹了,回屋,咱們繼續品茶!”長孫無忌卻沒有直接回答二人的疑問,轉過身,笑著建議。

他先前所提議的“手談”,原本就是給柳奭提供一個主動告辭的機會。此刻,既然柳奭已經識趣地離去,當然可以重新向銀壺中放了茶粉,再品第二輪。

崔敦禮和褚遂良兩個人聞聽,欣然響應。三位輔政大臣,立刻返回書房之內,關了門,繼續煮茶論道。

須臾,又一輪茶湯品罷,長孫無忌放下白瓷杯,主動給崔敦禮和褚遂良二人解惑,“正是因為柳侍郎是太子妃的親舅舅,而且口風向來不緊,有些事,老夫才特地讓他參與其中。如此,我等的很多謀劃,太子那邊才能很快知道前因後果。”

“這……”褚遂良和崔敦禮兩個,被弄得滿頭霧水,雙雙緊皺起眉頭低聲沉吟。

早就知道二人不會理解自己這一手的巧妙,長孫無忌笑了笑,繼續低聲補充,“老夫和你們二位,都是赤心為國。雖然偶爾有些想法和對國事的處置,與太子的意願相悖。這點,老夫可否說錯。”

“的確如此,我等之心,日月可鑒!”

“下官始終未曾忘記,自己是大唐臣子!”

崔敦禮和褚遂良兩人,當然不可能表示反對,雙雙迅速點頭。

“所以,咱們就需要這個劉侍郎,做個中間人。”長孫無忌笑了笑,用銀筷子夾起一塊擦拭茶桌的濕布,輕輕堵在了銀壺的口上,“譬如此壺,如果壺嘴堵得久了,水汽就能將壺蓋兒給掀起來。而透了氣兒,反而平安無事。”

說話間,壺蓋已經被水汽吹動,開始啪啪作響。長孫無忌笑著用銀筷子將濕布夾走,刹那間,一股白色的水汽從壺口噴湧而出,而壺蓋兒卻立刻恢複了原狀。

“人都是有脾氣的,在民間,親生兒子,都兒大不由爺。更何況,太子早晚都會登上皇位。”長孫無忌歎了口氣,笑著搖頭,“老夫根本不怕柳侍郎向太子那邊傳話,反而怕他不傳。他把一些必要的話傳了過去,太子哪怕一時生氣,將來熟悉了如何處理國事,也會慢慢明白咱們三個人的苦衷。若是不傳,太子反而會把對咱們的不滿憋在內心深處,時間久了,誤會就永遠解不開了!”

“太師英明!”沒想到長孫無忌所謀如此深遠,褚遂良和崔敦禮兩個,坐直了身體,欽佩地拱手。

以長孫無忌的心智和手段,哪些話會落在柳奭耳朵裏,哪些話不會,控製起來根本毫無難度!

這柳侍郎,站在棋盤之外,就已經成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