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梓元。”韓燁輕喚,隻是兩個字,卻帶了低低沉沉的餘韻。
帝梓元一怔,抬頭朝他看來。
韓燁對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噙著笑意認真頷首,“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一定日日記著,不敢忘記。”
他說著從瓷盞裏又挑了一顆飽滿剔透的葡萄遞到帝梓元麵前。帝梓元眼一眯,一回生二回熟地張嘴吃了進去。嘖嘖,這模樣,倒似個頤指氣使的山大王。
哦,差點忘了,這閨女在安樂寨做了十年女土匪,韓燁一時的好脾性,隻是把她囫圇藏著的老底給勾了出來。
“放心,有我在,定會讓你保個完整樣回潼關。”韓燁不再追問帝家暗棋也讓裝了半天傻的帝梓元鬆了口氣,她摸了摸下巴,朝韓燁挑眉,“桑岩是莫天的秘衛不是秘密,你既知道桑岩在軍獻城,想必帶了應對之人來?”桑岩即將跨入宗師之列,若不牽製住他,有再多計劃也是白搭。
苑書和長青都不在身邊,歸西又守著潼關,帝梓元身邊暫無可調之人。若不是顧及著君家的隱秘,她倒是可以讓君叔和如意來擋一擋桑岩……
韓燁不待她多想,已經點頭,“我帶了吉利來。”
“吉利?他是你的暗衛?功夫怎麽樣?”這頗為福氣化的名字讓帝梓元瞬間想到了深宮大院裏那成排的小太監們……韓燁身邊的高手,取名字怎麽是這麽個調調?
“吉利根骨奇佳,是個練武奇才,他年齡尚輕,造詣雖比不上桑岩,但足可拖他一段時間。”韓燁回答,朝窗外打了個響指,“吉利,出來見過靖安侯君。”
韓燁話音落定,窗外回廊上突然蹦出個小廝模樣的青衣少年,他步履輕盈,一觀便是高手,眉目清秀,隻是長相略陰柔了些。
“吉利見過侯君。”少年半膝跪地,很是規矩守禮,聲音出口有點尖細。
一般的高手即便居於人下,也不會完全失了傲氣,對主人如此信服。帝梓元正在疑惑,聽見韓燁淡淡的聲音傳來:“吉利不僅是我的暗衛,也是我在東宮的內侍。”
原來真是宮內的小太監,帝梓元明悟,朝吉利擺擺手,“起來吧,我沒什麽規矩,平時見禮隨意就行。”
“是,侯君。”吉利畢恭畢敬地回答,立起身,卻並未逾越半步。
皇宮裏出來的總是格外重君命皇恩,帝梓元是個自己舒服就成了的人,提點過就是了,也懶得去勉強吉利改習慣。
“吉利,你記住,以後靖安侯君的命令就是孤的諭令。”韓燁吩咐這句的時候,清清淡淡的神色,手裏仍不停歇地在剝著葡萄。但不知怎地,另外兩人都聽出了他話裏的認真和毋庸置疑。
吉利倏地抬頭,愣了愣,才點頭應是。有了韓燁這句吩咐,他對上帝梓元的時候更為恭謹。
“下去吧。”韓燁擺手,吉利應聲消失在回廊裏。
“韓燁……”帝梓元看著仍認認真真低著頭替她剝著葡萄皮的韓燁,喉嚨裏仿似被堵住了一般。
讓東宮內侍聽令於她,等於大開東宮方便之門於帝家。以她如今和嘉寧帝公然對立的立場,難怪連這個小內侍都覺得不可思議。
韓燁沒有應她,隻是笑著將剝好的葡萄又遞到帝梓元麵前。這回帝梓元沒有一口吃下去,而是用手接住遞到韓燁麵前,“挺甜的,我吃夠了,給你。”
韓燁一怔,嘴角勾出更大的笑容,學著剛才帝梓元的樣子一口吞進嘴裏,咂吧了兩下,眯著眼道:“是挺甜的。”
這些破格的舉動帝梓元自己做的時候正大光明心安理得的不行,輪到韓燁也這麽一來,她倒是騰地鬧了個大紅臉,手一溜就給收了回去。
帝梓元咳嗽一聲,眼不尷不尬地挪了挪,“明日的晚宴還不知道會生出什麽波折來,咱們還是合計合計,別給折在將府裏頭了。”
她絮絮叨叨的聲音在書房內響起,韓燁杵著額角看著她,不時搭著她的話點頭,眼底溫煦如海。
書房外,寒梅飄香,醉人千裏。
書房內,和睦初現,溫暖如春,被兩人隔出了一方世界。
又是一日,將府中院。
連瀾清攻下軍獻城後直接住進了施府,入府時他力排眾議將施元朗居住的後院給封了起來,自己住在了中院蘭亭居,這裏是當年秦景戍守軍獻城在施府逗留時的所居之處。後來莫天入了城,即便他身份高貴,連瀾清也隻是在中院靠裏的地方替他擇了更安全隱蔽的梧桐閣。從始至終,除了每日入後院打掃的仆人,施府後院從無閑人踏足。
莫天顯是知道連瀾清不動施家主房的原因,梧桐閣隱於中院一大片楓樹之後,比內院更為安全。他不是計較小節之人,也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日暮降臨,在將府內等了一整日消息的莫天立於窗邊眺望著梧桐閣外層層疊疊的楓葉,眉頭緊鎖。
以桑岩的功力居然花了一天一夜都未將西雲煥帶回來,這也太蹊蹺了。桑岩半隻腳跨入宗師之列,在北秦武力位居第二,西雲煥即便會武,在人生地不熟的軍獻城又如何能擺脫得了桑岩?
正當他凝神沉思之際,一陣勁風拂過樹葉的瑟瑟聲突然響起。
桑岩仍是一身黑衣,他出現在莫天不遠處的回廊上,衣袍略皺,滿是灰塵,帶了些許狼狽,臉上神色亦不複一日前的倨傲,多了一抹沉鬱不甘。
桑岩急走幾步,在莫天冷沉的注視下半跪於地,忐忑回稟:“陛下,臣無能,沒有找到西雲煥。”
“沒有找到?”莫天聲音微揚,“以你的身手也能跟丟一個閨閣小姐?”
莫天試探過西雲煥的功力,雖然不俗,但遠不如桑岩。等了一天一夜居然是這麽個結果,莫天臉色立時便沉了下來。
這哪裏是一般的閨閣小姐,西雲煥可是要繼承朗城西家的硬茬子!
桑岩頭垂得更低,低聲解釋:“陛下,臣昨夜一路跟著西家小姐,剛入內城便有高手出現阻了臣的去路。那人雖身手不敵臣,卻善於輕功,臣被他攔住,失了西小姐蹤跡,後來尋了一日,也未再尋到她。”
“可看出是何人攔你?”莫天眉角一挑,眼底露出一抹懷疑。西雲煥的出現本就疑惑重重,還正好有高手出現擋了桑岩,這一切就如計劃好的一般,讓人不得不疑。
“雖然看不清麵貌,但那人身著胡衣,一副朗城口音。”見莫天對西雲煥的來曆生疑,桑岩倒是說了句實話,“那人並未隱藏蹤跡,發現我跟著西小姐後直接現身,警告我不得打他家小姐的主意,臣猜應是西將軍派在西小姐身邊的護衛。陛下,有這樣的高手在西小姐身邊,臣要在不驚動連將軍的情形下強行將她擒住,恐怕有些困難。”
帝梓元狡猾又惜命,除了讓如意護著,還讓君府管家君戰扮成西家護衛纏了桑岩一宿。君戰幫助君玄掌控君家的地下暗探,善輕功,且因常年經商北上,對北秦各地方言了若指掌。
聽見桑岩的話,莫天神色並未和暖,反而更加冷沉。
西家如今就這麽一根獨苗,西鴻愛女,在她身邊安排個把高手也是常事。
隻是……為了拿下韓燁,整個軍獻城外鬆內緊,北秦將士喬裝的平民幾乎遍布大街。這本是他當初和連瀾清一起定下的安排,如今卻成了他擒住西雲煥的製肘。
若是不計生死……莫天突然記起在冷清悲涼的城牆下西雲煥那雙遙望天際的墨色深瞳,他眸色一深,幾乎是立時就打消了這個想法——為了西家的五萬鐵騎,西雲煥也不能死。
莫天抬手在回廊上敲了敲,沉悶的響聲在安靜的梧桐閣內響起。
桑岩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莫天桀驁疏冷的背影,不敢再進言。
“桑岩,明日晚宴不必留在朕身邊,你帶著暗衛守在將府外,隻要西雲煥一出現,便讓暗衛牽製住那名朗城護衛,然後再擒住西雲煥,帶她回梧桐閣。”
要瞞著連瀾清,自然不能大張旗鼓滿城搜尋西雲煥,如今看來……隻有在明晚將西雲煥截在將府門外這個方法最妥當。
“陛下,那您身邊……?”桑岩當即覺得不妥。如此一來,莫天身邊幾乎再無可護之人。
“無妨,明晚將府守衛森嚴,瀾清也在府中,你不必擔心朕的安危,待擒了西雲煥,你讓人傳信於朕,朕自會回梧桐閣。傳聞帝梓元善易容術,韓燁和她關係匪淺,想必也習得幾分真傳。明日入府參宴的人……”莫天擺手,眼微微眯起,堅毅的臉上劃過一抹淩厲的殺意,“除了西雲煥,誰都不能再走出這座府邸半步。”
桑岩瞬間明悟了莫天話語中的意思,活著的韓燁雖然能給北秦帶來更大的利益,可若實在無法活捉,讓大靖太子死在軍獻城,也會動搖漠北軍心,重創大靖皇室。北秦素來尚武,若能誅殺韓燁,陛下在北秦的威信數年之內將無人能及,也能立時消弭德王對朝廷的影響和控製。
桑岩悄悄朝莫天的背影瞥了一眼,壓下心底的膽寒。
一個月前,陛下才給嘉寧帝送去密信和談,如今卻在兩人達成共識後在邊境誅殺他的嫡子。不愧是帝者,審時度勢心狠手辣沒有一絲手軟!
仿似感覺到莫天淡淡掃過的眼神,桑岩一凜,垂下眼,不敢再抬眼。
“記住,以西雲煥守諾的脾性,晚宴前必會出現在將府外,你親自擒住她,帶回梧桐閣來見朕。”莫天轉身行了幾步,頓住,漫不經心地又重新吩咐了一句,待桑岩應聲頷首後才回了房。
哢嚓一響,房門被合住,桑岩直起身,若有所思。陛下讓他在晚宴之前將西雲煥帶回梧桐閣,是想護住這位西家小姐吧……一旦將府陷入混亂,被連將軍布下重兵保護的梧桐閣會是軍獻城裏最安全的所在。
他們這位隻會權謀算計開疆辟土的陛下,竟也對一個女子生了回護之心,這也實在太難得了!
桑岩摸了摸胡子,暗歎一聲:好在陛下看上的姑娘是西家的小姐,早已選定的北秦國母,不至於惹出什麽幺蛾子來。
不知怎的,桑岩突然就想起明日那位即將被誅殺的大靖太子來。聽說那位太子爺早些年定下的太子妃是個連天都能捅出個窟窿的厲害角色,如今還成了大靖的一品侯君,大靖太子韓燁折騰了十來年也沒把這位太子妃娶回東宮。
如此一看,他們的陛下在姻緣一途上倒是比那位太子爺幸運了不少!
桑岩這麽想著,腳步輕了幾分,念念叨叨地走遠了。
這小老頭倒是喜歡操些閑心,也不知他知曉真相的時候,心裏頭會是何般光景。
與此同時,君子樓,夜已至深,街上行人寥寥無幾,寧靜的夜晚漸漸現出清冷之意來。
君子樓裏除了連瀾清,早沒了其他客人。連瀾清靠在二樓窗邊,看著這座一年光景內由安樂到冷寂,由繁盛到哀戚的城池,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
這時,一個托著命盤的算命老人蹣跚行過,他手上的鈴鐺**出清脆的鈴聲,悠遠而孤獨地回響在寂靜的街道上。
連瀾清被驚醒,他回過眼,看著早已見底的茶盞,嘴角露出一抹極細微的苦澀之意。
明日就是收局之時,他居然還能在這裏磨掉一夜光景,明明這一年來,就連一個眼神他都不敢放在那人身上。
連瀾清輕輕歎了口氣,從袖中掏出個銀錠放在桌上正打算走,卻不想……
一盞青玉白瓷杯突然落在他麵前,女子修長白潔的手印在他瞳中。
“連將軍,這是君子樓的一品茶,當初將軍入城時言仰慕本樓茶道,為此護了君家滿門。君玄感恩將軍庇佑,一直無以為報,今日親手為將軍煮茶一盅,權當謝恩。”
輕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隻手輕輕撥動杯蓋,讓杯中幽香的茶韻彌漫在堂中。
連瀾清幾乎是用盡所有力氣才能克製自己的失態和全身的僵硬。
他,已經整整四百五十一日,沒有聽見過這個聲音了。
入眼的杯盞中熱氣騰騰,熏得人眼眶發澀。
聲音低低入耳,是千回百轉的熟悉。
他緊緊掩住膝上微微顫抖的手,循著那雙白玉如瑕的手一點一點抬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