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書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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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兩人都在等李瑜的反應。青衣長衫的青年卻是一臉感激涕零,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到連瀾清的試探,彎腰一揖到底,聲帶惶恐:“不過是一點家傳物什,不敢得將軍高看,李瑜必隨連管家好好置放此明珠,為將軍護得家宅平安。”

連瀾清沉默地看他片刻,終於一拂袖擺,吩咐道:“連洪,你領李公子前去。”

如果真的是韓燁,不會不知後院隻是一處荒蕪的書閣,根本不是施元朗藏骨之地。兩地南轅北轍,大靖太子不必如此卑躬屈膝來浪費時間。

連洪知自家公子釋了懷疑,對著李瑜朝後院一指,笑道:“李公子,書房在後院,這邊請。”

李瑜朝連瀾清又行了一禮,複才亦步亦趨跟著連洪而去。

待兩人身影消失在後院小徑深處,連瀾清才毫不顯眼地招了招手。

一直跟在連瀾清身後不遠的統領屠海走近幾步,低聲問:“將軍,可還是對此人不放心?”

連瀾清頷首,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口,“你派幾個侍衛守在書閣外,如有異動,立刻將人擒住。”

屠海領命而去。

李瑜不會是大靖太子,最多不過是個韓燁丟出的誘餌。堂內依舊杯盞交錯,笑聲不絕於耳。

連瀾清負手於身後,背對著內堂。此時的他,既無對著莫天時的拘謹嚴肅,也無疆場上的肅殺淩厲,甚至連剛才善疑的神情亦不在。他抬首望向漆黑的夜空,神情平和,反而更像這十年掩埋過往以秦景之身守候著這座城池那個大靖將帥。

連瀾清低頭,眼底深處不知名的暗流一閃而過。

這座將軍府,太過風平浪靜了。

離了內堂大院和連瀾清的視線,莫天又變成了那個萬事在握的帝王,閑庭散步般朝拉著帝梓元朝梧桐閣而去。

帝梓元身上藏青的大裘拂過地麵,如主人一般深沉平靜。

如意跟在兩人身後,始終隔著三步之遠的距離。

梧桐閣外的守衛是連瀾清的親兵,個頂個的膀寬腰粗,對連瀾清和北秦王室的忠心一級棒。莫天甫一入城,連瀾清便將莫天的安全交給了這群沙場裏頭淬過血的漢子們。這群親兵對莫天的身份早已知曉,在他們過往的認知裏,皇帝陛下威嚴冷漠,更是出了名的對後宮宮妃不假辭色,像這樣在邊境戰時之地裏抓著一個大姑娘的手亂晃簡直是能炸翻天的稀罕事兒。

服侍在梧桐閣內的小丫頭顯然也被驚得不淺,瞅著邁進院門口的兩人還踉蹌了一步,差點打翻一盅滾燙的茶水,好在帝梓元用尚還自由的一隻手扶了她一把。

“小心點,小姑娘燙著了可就嫁不去了。”

調笑的聲音清冷又帶點揶揄,一點不拘束,渾似自己是個主子。

小丫頭臉色漲得通紅,喏喏又感激地朝帝梓元看了一眼,請罪行了一禮飛快地躲到一邊,為兩人騰出了院門口。

這麽一打岔,莫天步履一緩,看見帝梓元待小丫鬟平易近人,眼底拂過一抹意外和滿意。

貴而不嬌,強而不橫,百年西家所出的世女足以為一國之母。

西鴻,教了一個剛柔並濟的好女兒出來。

被閃瞎了眼的北秦大漢們看著他們的陛下神情愉悅地拉著那位傳說中的西家小姐走進了梧桐閣內院,然後陛下那拂袖一擺,門“砰”的一聲,忒坦**地被關上了。

得,這是明晃晃的要親近佳人呀!

如意皺著眉頭守在門邊,一副寸步不離的模樣。瞠目結舌的侍衛顧自瞅了瞅,覺著自家陛下忒猴急露骨,實在不好意思拉開西家小姐的貼身丫頭,便假裝沒瞧見。

半晌後領頭的侍衛朝還沒回過神的小丫鬟努了努嘴,“卓瑪,去,給公子和小姐再泡壺好茶、做點點心端進去。”

這個叫卓瑪的小丫頭半年前在大街上賣身葬父,連瀾清的這群親兵正巧遇見,便發善心買了回來。卓瑪性格活潑又機靈,泡得一手好茶,兼又被眾人所救,抱了一份感恩的心做事,很是親近他們。這夥子親兵入駐軍獻城一年,平日裏見到的大靖人不是一臉仇深似海就是驚懼惶恐,難得有個單純又伶俐的小丫頭不仇恨他們,他們便對卓瑪格外寬容。

卓瑪彎著眼點點頭,抱著快涼的茶水一溜煙跑遠了。

梧桐閣是施元朗生前執帥掌印之地,大片梧桐林籠罩著院落,安靜而清幽,此時院外守了一溜肅殺的親兵,更是飛鳥絕跡,人煙不識。中院的絲竹管弦飲酒作樂之聲絲毫影響不到此處。

書房內,隻一張白楊木雕刻的書桌橫在太師椅前,椅後牆麵上掛著一麵絨布所製的西北地圖,入門左首軟炕上擺了一個小幾。房內擺設簡單利落,一貫的軍伍之氣。

梧桐閣和一年前沒有任何改變。應該是說,北秦軍隊占領軍獻城一年來,這座城內到處充斥著北秦人生活的氣息,唯獨施府內,除了主人的變更,裏頭的一草一木,一室一門,沒有絲毫改變,即便是莫天的到來,也沒能改變連瀾清對這座府邸的態度。

書桌上的瑩瑩碧燈散著柔和的光芒,帝梓元的目光在牆上掛的地圖上一閃而過,而後落在自己的手腕上——莫天修長健魄的手仍穩穩握著,沒有絲毫鬆手的跡象。

“你不過一介宗室子弟,既已知道我的身份,何敢如此放肆?”清亮的女聲不帶半點驕奢傲慢,透著慢條斯理的華貴沉韻,仿佛她已經嫁入皇室,貴為北秦國母。

莫天深綠色的眸子一閃,透出一股子極為隱秘的愉悅,他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著那光滑的手腕,又在帝梓元皺眉發怒的瞬間抽手而出。

“西家隱於極北朗城久不出世,莫非是忘了北秦傳統?”莫天唇角帶笑,走到書桌前拿起銀匙撥動著燈芯。

“劈啪”一聲,房中燭火大亮,映著莫天深邃的輪廓。他轉過頭,對著帝梓元朗聲開口:“在我北秦國內,兄死弟及之事比比皆是,你是我皇兄擇中的皇後不假,可若有一日……”

“你是楚王莫淩?”帝梓元打斷莫天的話,這一代北秦王的兄弟,隻有一個楚王莫淩。莫天既然要隱瞞身份,帝梓元樂得配合他。她眉眼微挑,一眼都似懶得放在莫天身上,轉身行到窗邊,推開木窗,漫不經心開口:“若有一日你敢在你皇兄麵前說出這句話,我便受你‘兄死弟及’四個字。”

莫天被她一句話堵住,也不惱,道:“哦?你就這麽看好我皇兄,算準他長命百歲?你要知道,咱們皇室裏頭的男子可是向來都活不上多大歲數的!”

一百五十年前中原大亂,漠北之中的沙漠世家莫氏一族亂世稱雄,十來年間迅速收攏漠北大小部落,建立北秦王朝。莫氏一族天生好戰,多為勵精圖治之輩,之後百年,王朝的版圖在曆代北秦王的擴張下日益壯大,國力已遠勝東騫。隻不過莫家自古男丁不旺且大多壽命難過五旬,隻是莫氏已為帝皇之家,如今的雲夏之上,這件事多少算個忌諱,極少有人會去提起,想不到莫天竟會輕輕鬆鬆說出這般話來。

倒也是坦**大方、不拘小節之人,放在平時,莫天的為人也對帝梓元的脾性,未必不能成一見如故之友,奈何國破家亡之間,根本沒有惺惺相惜一詞能言。

帝梓元心底喟歎一聲,拂去淡淡的遺憾:“活不長久又如何,到底還有經年歲月。若是命中注定的緣分,即便隻剩一夕一朝,和數十年又有何區別?”

“一朝一夕?說得好聽。”莫天神情微凝,竟和帝梓元計較起這句話來,頗為不信她的說辭,“這可是皇室聯姻,隻一朝一夕時間,哪夠你西家重返朝中勳貴之列?你又哪來的時間孕育皇子,保你後半生的榮華尊貴?”

北秦皇室男子早亡是慣例,那些世家女子入後宮後一天到晚想的便是及早留下子嗣好為自己留條退路。莫天在宮中長大,自小耳濡目染,如今自個兒又成了那砧板上成天受人覬覦的豬肉,遂最為厭煩那些視他為種豬的後妃。

“你是在抱怨那些後妃將你皇兄當作配種的那啥?看不出來你還挺替你兄長抱不平的。”帝梓元難得看見莫天失態,戲覷地抱手於胸前,“這有什麽好抱怨的,你們皇室納妃,要的不也是這些王宮世家手中的兵權和名望,不過各取所需罷了。那些女子一入深宮終身難出,不得個子嗣又如何耐過漫漫人生?”見莫天沉著臉不言語,帝梓元好整以暇道:“不過你放心,我西家自當年退居朗城後便沒了爭權奪利之心,別人難說,不過我西雲煥不會為了個娃娃成日裏膩歪著你皇兄的。再言我有西家五萬鐵兵為盾,即便不受寵也沒人敢輕待於我,我上趕著要個子嗣幹什麽?”

帝梓元是個隨性的人,尤其隨了她姑祖母的霸道和真性情,這話一出,莫天直接就愣住了,好半晌才壓住眼底的異色轉身道:“你倒實在。”他頓了頓,朝背麵牆上掛著的地圖指去,“不說這些了,聽說你自小是西老將軍養大,想必也知曉些兵法韜略,不如對我說說你對如今三國之戰有什麽看法?”

在莫天轉頭的一瞬,帝梓元斂了麵上的漫不經心和散漫,飛快地將手中揉成一團的紙條展開,隻一眼,她的眉緊緊鎖住,破天荒地露出一抹冷凝之色來。

——施元帥屍骨早埋墳塚,書房骸骨是圈套,將府被圍,速離!

紙條上隻這麽潦草地一句話,看得出送信之人的急切。帝梓元沒有懷疑這條信息的真假,落筆的“君”字足以證明是君玄遣人送信而來。

帝梓元將紙條藏起,抬頭朝莫天的背影看去。

骸骨之亂,滿城驚華,到最後數萬鐵騎圍府,隻是為了誅殺一個大靖太子。

計是好計,戲也是好戲,但以亡者之骨相誘,簡直下作之極!

好一個北秦王莫天,好一個連瀾清!

他們怕是還不知道,這個局裏,引來的除了韓燁,還有她帝梓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