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吉利雖說年歲不大,但是是宮裏的老人了,韓雲前腳被帝梓元抱走,他後腳就差身邊的小太監福海把消息送到了綺雲殿。福海進宮稟告的時候,謹貴妃正立在殿前剪花,一個沒注意,剪刀紮破指間,鮮血湧出來落在嬌豔欲滴的白牡丹上,觸目驚心。
“娘娘!”貼身侍女芍藥連忙上前拿了手絹替她止血。
“一下晃了神,一點小傷口不礙事。”謹貴妃揮退芍藥,捂著手絹轉身朝傳話的福海笑得一團和氣,“雲兒不懂事,大雨天裏到處跑,難得攝政王有心,幫我照顧他,請福海公公替本宮向攝政王道個謝。勞煩你跑這一趟了,芍藥,去取謝禮。”
沒等芍藥轉身,福海已朝謹貴妃拱手行禮,“奴才不過傳句話,當不得娘娘重禮,如果娘娘沒有別的吩咐,奴才就告退了。”
福海回得禮貌而客氣,謹貴妃半點也不惱,隻笑道:“本宮沒別的事兒了,福海公公請回吧,攝政王若是喜歡雲兒,不妨讓他在華宇殿多待些時間。”
福海點頭應是,恭謹地退出了綺雲殿。
“娘娘,您倒是心寬,太子殿下才是個幾歲的娃娃,身嬌肉貴的,被那人帶了走,還不知會出什麽事兒。”略帶擔心埋怨的聲音在屏風後響起,一女子從殿後冉冉走出,素衣長袍,一副居士打扮,正是帝承恩。
兩年前她被嘉寧帝送入東宮做了太子孺人,太子戰亡在西北後,兩位出身勳爵世家的側妃被其氏族領回,離了帝都遠居避世,唯有她向嘉寧帝請命搬出東宮,言願為太子終身守節,為太子祈福。嘉寧帝憫她對太子重情重義,允她居於城郊國庵少言庵,並賜她可出入皇宮的權利。
嘉寧帝雖重病休養,但終歸是一國之君,數十年積威猶存,有他的庇佑,兼之帝承恩為太子守節,京城勳爵貴婦,都給她幾分薄麵。而攝政王帝梓元,對京城裏這個唯一留下來的太子舊人,給予了對待韓家皇室時同樣的態度。不過問,不打壓,不在意。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下帶走太子,除非她是想反了皇家,否則太子少不了一根頭發絲。”謹貴妃把染血的繡帕扔到芍藥手裏,神態一派從容。
“她想反皇家的心又不是一日兩日了。”帝承恩挑了挑眉,顧自坐到窗邊,“十萬帝家君拱衛帝都周邊四城,陛下被她逼得離宮休養,滿朝皆是她帝家屬臣,隻是個區區攝政王,卻居於華宇殿,強占一半皇宮……娘娘,恕承恩見識少,如果這還不叫反,那大靖天下就全是忠臣了。”
謹貴妃眉頭皺起,未再反駁。除了還未稱帝,帝梓元如今在大靖的權勢與帝君何異?
“以帝梓元的手段,堂而皇之謀害儲君,被天下人口誅筆伐的蠢事,她還做不出來。”謹貴妃在帝承恩麵前,少了人前的溫順恭良,多了人後的威儀矜貴。
帝承恩笑了笑,端起一杯茶遞到謹貴妃麵前,“娘娘說的是,是我太擔心咱們的太子殿下了,不免多慮了些。”
“咱們的太子殿下”這幾個字讓謹貴妃眉頭舒展。她朝帝承恩瞧了一眼,摸摸指上的玉扳指,但笑不語。
兩年前嘉寧帝離京養病,把調動宮中禁軍的大權交給她,卻把皇宮暗衛統轄權交給了帝承恩。如今想來,怕是陛下知道這個女人對靖安侯君的執著,才會把天底下最陰私也是最鋒利的一把刀交到帝承恩手中。
兩相製衡,陛下也是下了一步暗棋。
當年帝梓元親手把帝承恩送上泰山代替她時,怕是怎麽都沒想到將來兩人會有這般惡緣。
謹貴妃接過茶抿了一口,“你擔憂的也不無道理,帝梓元在土匪窩長大,誰知道她無法無天起來會做出什麽事。芍藥……”她轉頭吩咐,“吩咐禦膳房做幾道太子殿下和攝政王愛吃的點心,你親自送到華宇殿去。”
“是。”芍藥頷首退了出去。
帝承恩眼底露出疑惑,“娘娘您這是……”
謹貴妃笑了笑,眼底露出一抹剛硬,“本宮就算再是個麵揉的,也是太子親母,當朝貴妃。總得讓攝政王知道,太子縱小,也是有人護著的。”
崇陽樓上的崇陽閣為皇宮第一高處,帝梓元抱著韓雲一路上了崇陽閣。
跟來的宮女妥妥帖帖地在閣內替韓雲換了小棉襖,戴了頂瓜皮帽,牽著他走到閣外石亭裏。
石亭裏吉利早就備好了薑茶點心,帝梓元正立在亭邊遠眺,目光向北。
她神情冷凝,宮女不敢驚擾,擱下韓雲後默默退了下去。被留下的幾歲娃娃亦不敢出聲,握著小拳頭安安靜靜立在一旁。
風起,韓雲打了個噴嚏,帝梓元回過神,轉過頭來。韓雲捂著嘴巴,張大眼無措地看著她。
這孩子真是像極了韓燁。
帝梓元眼底的冷凝劃開,朝桌上的薑茶看了一眼,抬了抬下巴,“薑茶可喝了?”
韓雲揉了揉凍得發紅的鼻頭,搖搖頭。
“喝掉。”帝梓元的話簡單而直接,近於命令。
從未有人對韓雲用這種口氣說過話,即便他知道如今站在他麵前的是整個大靖最有權勢的人,仍是幾乎習慣性地皺起了小眉頭。
“我……孤、孤是太子。”韓雲支支吾吾半天,對著好整以暇看著他的帝梓元抬了抬胸脯,聲音微微弱弱磕磕絆絆,但總算完整地表達了他的意願,“攝政王,你、你不能叫我皇十三子,也、也不能命令孤。”
韓雲說完視死如歸地閉上眼,卻不想聽到一聲淡笑,他睜開眼,帝梓元已經走到了他麵前。
“哦?孤?本王不能命令你?”帝梓元望著才及她腰部的小蘿卜頭,朝皇城外掃了一眼,“本王的大軍守在拱衛京城的四城和西北邊疆,帝家的屬臣掌著大靖的朝堂,連你父皇也被本王逼得隻能休養在別苑,你區區一個小毛頭,本王為何不能命令你?”
帝梓元這話可謂囂張至極,韓雲小臉憋得通紅,猛地抬頭迎上帝梓元的眼倔強地開口:“我不是小毛頭,我是……”
“大靖太子!?”帝梓元冷冷打斷他,眼微眯,“本王不希望今後再聽到你在本王麵前說出這句話。大靖太子這四個字……”她彎下腰,和韓雲目光平齊,“你,受不起。”
帝梓元的目光太冷冽深沉,小娃娃狠狠打了個寒戰,縮了縮身子,大眼裏燃起的火焰被帝梓元冰冷的目光瞬間澆滅。
“我、我……”他朝後退了兩步,自稱硬生生轉成了“我”。
帝梓元伸出兩個指頭捏著韓雲的小衣襟把他拖到麵前,“韓雲,你現在不懂,總有一天會知道一國太子究竟是什麽。等你知道了,再看你有沒有本事在本王麵前道寡或稱孤。”
她說完,在小娃娃驚懼的目光中端起薑茶施施然擺到他嘴邊,“現在,給本王喝完。”
帝梓元聲音冷沉,神情漠然,遞到韓雲麵前的手卻格外輕柔,正好落在他嘴邊。韓雲低頭,聽話的一口把薑茶喝完。剛剛好的溫度讓他一怔,他重新抬首時帝梓元已經回轉身,正雙手負後望向西北的方向,仿佛剛才這一幕從來沒有發生。
想起剛才雨中回廊裏帝梓元替他拂去身上塵土一路抱他回崇陽閣的畫麵,韓雲露出複雜的神色,尚還懵懂的眼底寫滿了疑問。
大靖攝政王帝梓元,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傍晚,韓雲被福海抱著送回了綺雲殿,翹首以盼了一整天的謹貴妃等在綺雲殿門口,沒讓韓雲落地便接在了手裏。
“有勞福海公公了。”謹貴妃細細查看韓雲的胳膊腿兒,見沒半點損傷才暗暗舒了口氣,朝福海道了聲謝便欲轉身。
“娘娘。”福海喚住她,顯然是有事兒要說。
“公公何事?”
福海微一彎腰,道:“貴妃娘娘,攝政王有吩咐,自明兒起除右相為太子殿下授課外,靖安侯世子亦為太子師。”
靖安侯世子?帝燼言?謹貴妃眉頭一皺,抱著韓雲的手緊了緊。京城裏誰不知道韓家的江山坐得不安穩,更有甚者言帝梓元如今安居攝政王位就是為了給親弟帝燼言鋪路,他日好讓帝燼言一登帝位。
帝燼言是前太子韓燁照拂長大,本和韓雲一個輩分,如今帝梓元讓帝燼言為太子師,那不是硬生生讓韓雲晚了一輩,成為京城的笑話,帝梓元簡直欺人太甚!
謹貴妃壓住心底的怒意,勉強擠出一點笑容,“攝政王掛念太子學業,本宮謝謝攝政王好意,還請福海公公替本宮轉達攝政王,太子年幼,得右相教導已足夠,不需再勞煩世子……”
“殿下說了,老丞相年事已高,又要兼顧朝堂,怕老丞相身子骨受不住。世子一身學識傳於先太子和老丞相,又是當年的恩科狀元,教導太子殿下應是無礙。”福海笑意吟吟,把帝梓元的話傳得似模似樣。
謹貴妃沉默半晌,終是開口:“既然攝政王已經有了決斷,本宮並無異議。”
“既然娘娘同意,那自明兒起,每逢單日,世子爺便在崇文閣明安樓為太子殿下授課。”
“崇文閣?”一聽到韓雲要被帶出皇城,謹貴妃聲音一冷,“太子從不出皇宮,平日裏也是右相入宮教導,讓太子出皇城,怕是不妥。”
皇城內有嘉寧帝留下的禁衛軍和死士,對謹貴妃而言,隻有這座皇城才是安全的。
“娘娘。”福海仍是笑得和和氣氣,“殿下也說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因為殿下身份尊貴,才不能隻養在皇城裏頭,不出去走走,將來何堪大用?”
謹貴妃這些年隻在當年的惠安太後壽宴上遠遠見過帝梓元一次,縱知她性子狂狷,也未想到她放肆到這個地步,卻偏偏對她無可奈何。
謹貴妃抱著韓雲的手握緊,神色鐵青,道:“本宮知道了,明兒本宮會送太子去崇文閣。”她說完轉身進了綺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