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書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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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這一日,朝官早早入宮參加晚宴,帝梓元主持守歲夜宴已有兩年,駕輕就熟,她不比嘉寧帝好顯君威,分封賞賜一頓熱鬧後讓朝臣回府陪家人守歲。

半個時辰後朝臣從宮內散去,帝梓元和帝燼言從華宇殿而出,步行至重陽門側門。一輛馬車已等候多時,兩人相攜入車,洛銘西正半靠在車內看書,洛小妹托著下巴打瞌睡,她見帝梓元上車順溜地喚了聲“帝姐姐”滾到她懷裏繼續酣睡。自苑書留守鄴城後,苑琴嫻靜溫雅,帝梓元身邊少了這樣嬌憨活潑的丫頭,遂對洛銀楓很是喜愛。

“小妹什麽時候入京的,怎麽也不帶她進宮?”

“遲早是要見的,這幾日你政事繁忙,我就讓她自個兒在京城裏遛了。這丫頭野得很,前幾年入京結交了不少手帕交,這幾日連番著到各家府上參加貴女宴會,我都沒見上幾回。”洛銘西笑道,替帝梓元遞了杯參茶。

帝梓元暖暖嗓子,身上寒氣散了不少,把洛銀楓額上散下的碎發撥到耳後,在她圓潤的耳尖上捏了捏,“這丫頭心寬,是個有福氣的。”

“走吧,帝家主想必等久了。”洛銘西點頭,眼底笑意彌漫,朝車外吩咐一聲,馬車載著眾人朝涪陵山而去。

帝梓元怕帝盛天獨個兒過年形單影隻,一路馬車飛馳,上山時更是連輕功都用上了,卻未想涪陵寺裏雖然張燈結彩,卻連帝盛天半個影子都沒瞅見,連清早上山的苑琴也不見人影。問了小沙彌才知帝盛天等得無聊,帶著苑琴去梅林裏下棋了。帝梓元想著自家姑祖母那一手臭棋,為苑琴歎了一聲和洛銘西巴巴地尋老祖宗去了。

一行人堪堪行到梅林邊緣,便被梅林前的奇景頓住了腳步。

漫山遍野,梅花飄散。花瓣自梅林中心處**開,在空中循著球狀飄散至梅林邊緣,數千上萬朵梅花始終留在半空飛舞,半片未曾沾地。漫天花瓣起起伏伏,萬千花朵懸於空中延綿數裏,此時的涪陵山,猶若梅海仙境。

除了帝梓元,眾人眼中俱是驚歎,更對梅林中充滿好奇。一行人循著花瓣踏入梅林,行至梅林中心空地處,方見林中之景。

林中,一亭一桌一盤棋,一酒一姝一把劍。

漫天梅花奇景皆因林中人舞劍而起,強大而溫和的劍氣卷起整座山巔的花瓣,創造了這幾乎不可思議的一幕。

苑琴抱著純黑的大裘俏生生立在石桌旁望著林中舞劍的人,滿眼敬服向往,眾人循著她的目光望去。

一把長劍,一身晉服,一頭雪白長發。

淡漠而深邃的麵容,悠遠而睥睨萬物的墨瞳。

世間千千萬萬人,唯有一個帝盛天端得起“百年傳奇、雲夏之巔”這八個字。

帝家何其有幸,得此人物。

數十年後,還能得見帝盛天風采的年輕一輩,即便是帝梓元,都忍不住心生讚歎。

劍停,風止,梅花落。

“你們幾個來得晚,老人家百無聊賴,舞劍助興,權當迎你們上山了。”帝盛天收劍,立在石桌旁,手中長劍卷起桌上溫酒,一飲而盡。

“見過姑祖母。”

“見過帝前輩。”

一行人行到石桌旁對帝盛天見禮,就連素來不喜規矩的洛銀楓也站得老老實實,一眨不眨地望著帝盛天。

“好了,都是自家人,今天過年,不需要多禮。來,苑琴煮了酒,都來陪老人家喝兩杯,今年就在這山巔梅林守歲了。”帝盛天朝眾人招手,坐在石椅上,眼帶笑意。

帝盛天笑的時候,天生有股子慵懶親和勁,眾人得了她的允許,一哄而上圍著這個帝家老祖宗聊起天來。洛銀楓最是個得勁的,小時候在晉南聽的戲本裏十本有八本都是帝盛天的傳奇史,這回見了真人,嘰嘰喳喳問個不停,直想把雲夏早幾十年的秘史問出個窟窿來。

梅林裏熱鬧而溫馨,其樂融融,帝梓元望著圍坐了一圈的人,靠在石椅後涼亭的橫欄上,連日來批閱奏折的疲憊身體緩緩鬆懈下來。

就是為了能在年歲這一夜喝上一杯普普通通的平安酒,這十幾年,她才能這樣一步一步堅持走下來吧。

所有她得到的,失去的,遺憾的,悲傷的,都隻是為了她的家人和氏族能重新正大光明地屹立在這片國土上。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天。

山下,午夜的鍾聲敲響,皇城裏焰火衝天,璀璨的花火染遍帝都的天空。

帝梓元手中溫酒入口,她望著燈火鼎盛的帝都盛景,微微晃神。

那一年臨溪河畔,青年曾笑著對她說。

任安樂,我這一世都會護著帝梓元,你要記住。

這麽多年過去,她慢慢才明白,當年那個青年為了這句話,努力了半生。

韓燁,你不知道,失去你,是我帝梓元這一生最遺憾的事。

年歲漸長,我才明白,為一人傾盡天下是喜歡,為一人放棄天下是愛。

我以前一直想知道,姑祖母究竟有沒有愛上過太祖。

這麽多年,我從未開口的問題,終於在你死後的第三個年頭,找到了答案。

“陛下,奴才已經安排貴妃娘娘和太子殿下回宮了。”

嘉寧帝隻允了謹貴妃和韓雲入西苑守歲,時間剛過,便讓人送兩人回了宮。

西苑書房內,嘉寧帝半躺在靠椅上,雖然房內燒著四五盆火炭,他身上仍然蓋著厚厚的棉毯,麵色青白,不見半點血色。

嘉寧帝點頭,動了動手指頭,沒什麽力氣。

趙福見嘉寧帝朝他招手,忙貼近了他身邊,“陛下?”

“西北境內,找得怎麽樣了?”

趙福頓了頓,才回:“暗衛回信了,這次他們往北秦內裏又走了十城,還是沒有殿下的消息。”

嘉寧帝眼底的亮光緩緩變暗,他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幹裂,“繼續找。”

趙福點頭,看得心酸,替嘉寧帝扶好被子,寬慰道:“陛下,奴才看了這麽久,瞧著小殿下是個睿智聰明的,隻要小殿下好好長大,咱們韓家的江山倒不了,您安下心好好養病,您得看著小殿下長大才成。”

“朕知道,韓雲聰慧,日後足以擔當大任。但是太子和他不一樣……”嘉寧帝的聲音斷斷續續,雖說他和帝梓元的立場截然相對,但有一點兩人出奇的固執——由始至終,能讓兩人喚“太子”的隻有韓燁。

“韓燁是朕親手養大的嫡子,朕國祚的繼承人,這麽多年,朕就是要證明給太祖和帝盛天看,能傳承天下的不止是帝永寧和帝家子嗣,朕親手教出來的太子一樣會是大靖的不世明主!”

他望向窗外涪陵山的方向,聲音一點點散開,遺憾而悲鳴,“可惜朕一生籌謀,一生算計,背棄所有,卻輸在了親手養大的兒子手裏。”

大靖守歲的鍾聲延綿而悠遠,仿佛跨過千萬裏國土,傳到了北秦境內的懷城竹林裏。

靈兆年少,喜好熱鬧,自個兒跑去懷城參加城內篝火晚會,回來時恰好看見韓燁坐在大樹下,手中捧著一盆空空的花盆。他一時好奇,忍不住問:“公子,師傅給您把種子帶回來都兩年了,您日日悉心照料著,卻從沒開過花,這花到底什麽模樣啊!”

韓燁摩挲著花盆邊緣,低頭,雖瞧不見,神情卻格外柔和:“它原本長在大靖晉南的平原裏,通體湛藍,花開時清香飄十裏,是很美的花。”

“真的?通體湛藍?公子,這是什麽花啊,我可是頭一次聽說。”靈兆驚奇問。

韓燁一愣,眼底浮過一抹追憶,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開淡淡的笑意。

“很多年前,有個小姑娘告訴我,這花是她們晉南的寶貝,叫長思。”

韓燁說這話的時候,兩年來周身的肅冷冰峭化開,冰雪覆蓋的北地竹林裏恍若春風拂過,暖意叢生。

靈兆一時看直了眼,直到清亮的咳嗽聲將他驚醒。靈兆抬頭看去,見莫霜不知從何時起立在了院門口。她神情複雜,眉宇間比平時多了一抹決絕果斷。靈兆心裏頭訝異,卻沒出聲,隻朝莫霜行禮,“見過公主。”

“去!把酒溫了,再整兩個下酒菜!”莫霜把手中的酒壇子拋向靈兆,徑直走到韓燁對麵坐下,“餓了吧,說好陪你守歲的,今日和城內百姓唱完祝酒歌才來,你別見怪。”

韓燁把桌上的花盤小心翼翼放在身旁腳下,笑道:“你管著一城,一向俗事繁多,我怎會責怪。怎麽?公主是把我當成了深閨蒙恩的婦人,還要行那撚酸吃醋之事不成?”

兩人相處兩年,尋常玩笑早已司空見慣,莫霜當即在他肩上拍去,一副誇張的惶恐模樣,“別,別,我可不敢,殿下您身份尊貴,我若是這麽做,怕是半個大靖的貴女都想生吃了我!”

韓燁被她的語氣逗笑。靈兆收拾了兩個菜上來,替兩人溫了酒小心地放好。

兩人說說談談一會兒,懷城內的鍾聲傳來,焰火在空中燃盡,年節過完,已至半夜。

尋常這個時候,莫霜早已告辭回城,今日卻始終沒有言走。靈兆覺著奇怪,但見韓燁神情淡然,也不便上前問詢,隻輕手輕腳收了杯盞,甫一靠近兩人,安寧的聲音已淡淡響起。

“韓燁,大靖帝都有些消息傳來。”

這話一出,靈兆一愣,乖覺地退了兩步。

“哦?何事?”雖然韓燁什麽都瞧不見,但他仍望向了莫霜的方向。

莫霜是個聰明睿達的人,兩年時間,她從不刻意在韓燁麵前提起大靖的任何事。她若開口,絕非小事。

“雖然我在懷城,但皇兄有些事情沒有瞞我。日前探子來報,說……”莫霜頓了頓,才道,“你父皇身體欠佳,怕是沒有多少時間了。”

竹林內兀然沉默下來,年節的喜慶**然無存。

“韓燁。”莫霜眼底劃過不忍,卻被更深的堅毅沉沉壓下,“你若是不回去,恐怕見不到他最後一麵了。”

這則消息她今日才知,本可不告訴韓燁,但她終究是北秦公主,淨善國師的話時刻縈繞在耳,她縱使再不願,也不能永遠把韓燁留在懷城。

林內安靜良久,才響起韓燁淡淡的聲音:“莫霜,我父皇做了幾十年的帝王,區區一個北秦細作,還探不到他的生死。”

見韓燁言語中有她欺騙之意,莫霜一急,起身道:“韓燁,我沒有騙你,消息確實來自大靖帝都……”

韓燁擺擺手,“我知道,你沒有說謊。我隻是在告訴你,如果我父皇不願意,這天下還無人能把這則消息傳出來。”

莫霜愕然,“你是說……這是你父皇授意?怎麽會?”

大靖朝內為帝家把持,韓氏皇權岌岌可危,若不是嘉寧帝尚在,餘威猶存,帝家說不準早已奪了大靖江山。如此境況下嘉寧帝怎會讓自己病危的消息被傳出來?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未等莫霜想明白個中緣由,韓燁已起身朝房中走去。莫霜歎了口氣,離開了竹林。

靈兆送了莫霜出林回來,恰見韓燁立在院中樹下,他神情沉默,空茫的眼底無法掩飾的悲慟連當初他得知自己一身功法被廢,雙眼不能視物時,也不曾有過。

寒風過,韓燁低低咳嗽,樹葉飄下,零星落在他掌間。葉枯萎,輕輕一握便能化為粉碎,恰如生命的單薄。

莫霜問為什麽,隻有他知道,大靖帝君病危的消息是為了他傳出來的。

如你還活著,你當歸來,見朕最後一麵!

這是他那個梟雄了一世的父親臨死之前對他的最後一道聖旨。

你竟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嗎?

韓燁閉上眼,深深歎息。

三年前,他出兵西北,嘉寧帝對他隻說了一句話。

朕縱使負盡天下人,唯獨對你,耗盡心血。你若還有一點為人子的本分,就給朕活著從西北回來。

他終沒有守諾,他辜負了嘉寧帝的殷殷期盼,把大靖江山和韓家的未來交到了帝梓元手裏。

若你知我雙眼已毀,功力盡散,再也不能撐起韓氏江山,你還會希望我回去嗎?

父皇,這麽多年,你等的究竟是大靖儲君,還是你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