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晉北閣,位於皇城最北端,一條長長的回廊延伸而出,其閣淩空建於城牆之外,要真算起來,這皇城極北之處的晉北閣一角,是唯一在京城外的建築。當年太祖建此閣賞景,便是為了帝家主能眺望故地。
嘉寧帝已經在這閣上等了許久,他躺在躺椅上,麵色蒼白,眉眼緊閉。
趙福立在他身後,半步也不敢離。他拿著嘉寧帝給的傳國玉璽去了涪陵山,可帝家主隻背著身冷冷聽他說完請求,愣是連個正麵都沒給他。
到頭爾,不過一句“知道了”便踏林而去,不見蹤影。他趕回西苑將嘉寧帝帶入宮來了這晉北閣,等了許久,可帝家主始終未來。
“陛下,您不能再留在這兒了,還是宣太醫快些入宮……”趙福輕聲開口,嘉寧帝連眼都沒睜,恰在這時,一陣風吹過,趙福心底一凜,抬首望去,一襲墨黑晉衣落入眼底。
嘉寧帝睜開眼,他擺了擺手,趙福躬身退出了晉北閣。
“朕、朕想著,你該來見朕一麵。”低低的咳嗽聲響起,嘉寧帝坐起來,半靠在躺椅上,望向那個墨黑色的身影,眼底閃著奇異的光芒。
“有什麽好見的,不過是一個已經死了和快要死了的人。”淡淡的聲音傳來,清冷而慵懶,半點沒把身後的國君放在眼底。
“世上誰能耐你何?”似是不忿帝盛天的淡漠無所謂,嘉寧帝猛地拔高了聲音,“當年你功力散半,朕的十個準宗師都沒在南海折了你的性命,你不屑與朕鬥,給朕教出了一個旗鼓相爭的娃娃出來。帝盛天,就算世人都以為你死了,可這世上誰能耐你何!”
“我孑然一生,早已出世,韓仲遠,你要奈我何做什麽?”良久,帝盛天開口,聲音歎然,她回轉頭,“那一年我在蒼城見到的你,不是如今這般。”
數十年前,帝盛天和太祖相遇於蒼城,那時的嘉寧帝不過十來歲,帝盛天也曾對其喜愛有加,盡心栽培。
當年說起來,太祖喜帝永寧,帝盛天卻更愛韓仲遠的性子。
帝盛天回轉頭的瞬間,看著她毫無改變的容顏。嘉寧帝猛地一怔,手竟忍不住一抖。數十年過去,她竟還是當年的模樣。
大靖沉浮,時光變遷,唯有帝盛天,仿佛仍舊活在了那個鐵血崢嶸的歲月。
“當年朕是如何的?”嘉寧帝聲音嘶啞,問。
“如今再問,還有何意義。”
“你就不問我為何誅殺你於南海,為何逼得帝永寧自絕於帝北城,為何誅了你帝家滿門?”嘉寧帝眼眶通紅,啞聲問。
“你得償所願了嗎?”帝盛天不答,卻問,“韓仲遠,你做了這麽多,到如今,你得償所願了嗎?”
嘉寧帝瞳孔猛地一縮,死死握緊軟榻的棱邊,喘著粗氣沒有回答。他這一生耗盡所有,陷害摯友,屠戮帝氏滿門,但到頭卻落個逼死嫡子長女,設計親母,退居西苑的下場。帝盛天問他可曾得償夙願,真是笑話!
“不能怨朕,當年若不是你和太祖有意立帝永寧為儲,朕又怎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是你們、是你們逼得朕如此!”嘉寧帝吼道,埋於心中的怨憤和不甘心盡數而出,太祖早已死去,數十年後,他當年所受的委屈惶恐隻能質問帝盛天。
“你知道當年的大靖是用多少屍骨建立起來的嗎?”帝盛天看著他,突然開口。“你八歲隨你父親入戰場,別人不知,你應該知。”
帝盛天聲音漸重,“氏族分裂,中原混戰十八年,大靖的建立耗掉了中原各族幾十萬條人命,累累白骨換得一個天下太平的大靖王朝,韓仲遠,你覺得,我和韓子安要如何鍛煉繼承者?”
嘉寧帝一怔,心底陡然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他緩緩搖頭,“不可能,不可能,你是說當年父皇他……”
“你父親戎馬一生,為了統一中原竭盡全力,落得一身傷病,他自登基起便知自己時日無多,當年你年紀尚輕,躊躇意滿,他卻已經沒有時間來教你如何為一國之君。大靖開國不過數年,根基未穩,無奈之下他隻得在朝堂中鍛煉你,讓你迅速成長,當年有傳他想立永寧為儲,不過是為了看看你是否仁德寬厚善待天下。可惜你卻過於隱忍,性情日益多疑,慢慢失了平和之心。”
“子安看出不妥,他才真正生了立永寧為儲之心,但我和永寧都嚴詞拒絕。後來那封永寧亦有為儲資格的詔書,不過是你父親為了警醒你而已,可惜你看不清他的苦心,執拗地認為我們將你視為棄子,反而在朝堂樹立派係,拉攏群臣。”
“你胡說!如果他真的囑意朕為儲君,又為何在昭仁殿裏為你留下遺旨,把廢立國君的權力交到你的手中。朕半生戰戰兢兢,殫精竭慮,你現在才來告訴朕他是為了我,真是笑話!你以為朕會信?”
“廢立國君的遺旨?”帝盛天眼微沉,“你居然以為韓子安最後交給我的是廢立你的聖旨。”帝盛天從袖中掏出一道明黃的卷軸朝嘉寧帝扔去,聲音涼涼,“韓仲遠,我是大靖開國禪讓天下的帝家之主,聲勢權威不在你父皇之下,登高一呼大靖便有換帝內亂之禍。韓子安死時,正是我聲望如日中天之際,他一死,大靖已再無人能轄製於我。歲月悠久,誰又知道我有一日會不會改變主意,挑起內亂,重新拿回屬於帝家的半壁江山,這一點就連我自己也不敢保證。我和他都知道大靖真正的內亂之禍是我,帝盛天。”
“韓仲遠,你覺得,你父皇駕崩之際,最想做的是什麽?我帝盛天最想做的又是什麽?對我們而言,大靖日後的安寧才是我們所要的。”
嘉寧帝垂首,望向胸前展開的明黃卷軸,看見上麵所書,他瞳孔一點點放大,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朕駕崩之日起,帝家家主帝盛天再不能踏足大靖帝都一步。”
太祖最後的遺旨,隻有這麽一句話,他彌留之際親手交給了帝盛天,世人亦不得而知。
這道聖旨是太祖為整個大靖而留,而帝盛天,是唯一的允諾者。
這也是這些年來無論帝家遭受了什麽,帝盛天始終不入帝都誅殺嘉寧帝,不過是因為,當年太祖彌留之際,她親手接下了這道聖旨,為大靖安寧立下了一生的承諾。
嘉寧帝抱著遺旨,整個人都顫抖起來,眼底的渾濁一點點散去,似有血色溢出,他一口血噴出,猛地抬首看向帝盛天,嘴唇動了動,卻倉皇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陛下!”趙福聽得動響,從閣內衝出,看見兩人的情形,一時惶惶。
“韓仲遠,無論當年發生過什麽,至少你該相信,他最後選擇了你,你就是他為大靖擇下的儲君。你不是問我,當年蒼城裏初見你時,是如何看你?”
帝盛天垂眼俯身,看著嘉寧帝,一字一句開口:“那年見你,你尚年少,如朔朗晴空,耀耀灼日,我心甚喜,念江山後繼有人,日後我和子安可瞑目而去。”
“仲遠,你曾是我和子安唯一寄予厚望的大靖儲君。”
最後一句落在風裏,待兩人再回過神時,帝盛天已不見蹤影。
嘉寧帝惶惶地看著她消失的地方,又是一口血噴出,睜著眼直直朝躺椅上倒去。
我曾是,你們唯一寄予厚望的大靖儲君嗎?
這句我求了一生執著了一生的話,何必還讓我活著聽到呢?
而這時的仁德殿外,韓燁的腳步剛剛抬出一步,不遠處高台上帝梓元淡然鏗鏘的聲音已然響起。
“瑞王爺,你言重了。”帝梓元收起懶散的模樣,聲音一重,朝瑞王望去,眼中襲上不虞之色,“本王監國乃陛下旨意,若瑞王你質疑本王監國之權,不如親入西郊求見陛下剝奪本王的攝政之權,隻要本王一日還在攝政王位上,這大靖朝堂上的事,本王便還有做主的權利。”
瑞王被這眼神一望,心底一凜,到底是征戰沙場的帝家女帥,不可輕視之。
石階上的眾臣亦觀出帝梓元動了怒,帝家籌謀幾十載才將大靖朝堂牢牢握於手,將嘉寧帝困於西郊別苑,如今又豈會將嘉寧帝輕易請回,八王這次是觸了帝家黴頭了!
“攝政王,你誤會瑞王爺的意思了。”
一旁的謹貴妃見瑞王被帝梓元一句“嘉寧帝聖旨”的大帽子壓得吹胡子瞪眼,適時地打斷了凝滯的氣氛,笑道:“王爺隻是擔心這兩樁案子,這才說了幾句冒犯攝政王的話,誰不知道攝政王公正嚴明,當年的科舉舞弊案嚴懲了忠義侯世子和杜庭鬆,傳為一時佳話,攝政王更是得天下士子讚頌。這次的舞弊案想必攝政王亦會秉公而斷,瑞王爺,您實在是憂錯心了。”
謹貴妃安撫了瑞王,轉過頭朝帝梓元看去,“本宮聽說那被調換考卷的考生江雲修在京城素有棟梁之名,這次科考卻名落孫山,實在可惜,今日本宮特意將他召入宮中來見一見。攝政王,此等賢才,咱們大靖可不能錯失了。”
謹貴妃說完,不慌不忙拍拍手,朝石階最下端坐著的士子堆裏看去:“江雲修,上前來回話。”
謹貴妃這麽一喚,眾人一陣驚訝,難怪今日謹貴妃破格允許科考士子參加瓊華宴,原來是為了這個江雲修。若這個江雲修真有大才,那攝政王臉上的耳光也甩得太響亮了些。
正想著,台階下方士子群裏一青年踏步而出,錦衣素靴,端得一副好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