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書

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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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婚的消息傳到施府書房的時候,韓燁正抱著一壺茶盅靜坐。

初春的天意微涼,施諍言進來的時候帶了一絲淡淡的寒意。施諍言聲音落定的時候,瞧見太子臉上明顯一愣,似是朝自己的方向望了望,但是極快地,他又回轉頭望向窗外,像是這一怔從來不曾有過。

施諍言瞧在眼底,有些不忍。

“孤知道了。”

終歸,韓燁隻落下這麽一句,他垂下眼抱著已漸漸冰冷的茶盅,再也沒有言語。

施諍言眼底滿是失望,卻不知如何勸慰,隻得輕歎口氣出了書房。

隻是他踏出院門時,到底聽見了書房裏壓抑得驚心的咳嗽聲。那沉鈍低啞的聲音,直讓人心底發酸。

從這一日起,施府上下都發現歸來後目不能視原本就有些寡言的太子更加安靜了,安靜得仿佛尋不到一絲活氣兒。

於此同時的北秦王宮,英武殿內一陣驚心的咳嗽聲響起,久久未有停歇。

莫天臉色蒼白,半躺於龍榻上,不過才三年,他形容枯槁,已是一副油盡燈枯的模樣。淨善立於他床前。

莫天揮退左右,朝淨善招了招手。

“陛下。”

“國師,朕還有多久?”莫天低聲問,重重喘息。

淨善眼底一黯,“臣還能護您三個月心脈不斷。”

北秦莫氏一族壽命不長幾乎是雲夏大陸共知的秘密,曆來莫氏子弟多難活過五十歲,但像莫天這般隻三十五元壽就走到盡頭的卻也不多。莫氏族人男性天生心脈就有缺陷,到了一定年歲就有油盡燈枯之兆,無一人能夠幸免。是以每任國師在位時都會為主君煉製護心丹藥,隻可惜淨善耗十來年之功為莫天準備的丹藥三年前被他用在了連瀾清身上。半年前莫天心脈紊亂之征初現,沒有護心丹藥,縱淨善耗盡一身本事,也隻能勉強延緩他大半年的壽命。

莫天到底是帝王,心性不比常人,雖不甘就此逝去,但他死之前還有太多事要做。他三年前迎娶西家女為皇後,兩人的嫡子才一歲半。雖西家重兵在握,但有德王虎視眈眈,年幼的嫡子想順利繼位,亦是艱難無比。

“國師,送朕的親筆信去懷城,讓莫霜回來。”

“陛下?”淨善眉頭皺起,明白了莫天的想法。北秦國風開放,女子地位素來不弱於男子,亦多有女帝。莫霜於軍中長大,威名赫赫,看如今莫天的打算,是準備把北秦交到莫霜手上。但三年前莫霜就已經死在大靖帝都的那場火災裏,對世人來說早已是個死人了。

“長公主如今的身份……”

“無事,朕早就安排好了。朕死後,會向北秦朝臣和百姓頒下罪己詔,言當初莫霜亡於北秦是朕一意孤行所安排,這三年長公主被朕軟禁於宮中,對外間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陛下!”淨善聲音一重,“那您的名聲……?”

“國師。”莫天擺擺手,雖麵色如枯槁,眼神卻仍舊睿智通透,“這三年帝梓元攝政大靖,她清吏治,興商農,重科舉,礪雄兵,大靖國力已非三年前嘉寧帝掌權時可比,反觀我北秦,內鬥洶湧,武將霸朝,商林士族凋敝,已是外強中幹之態。如今嘉寧帝駕崩,帝梓元再無掣肘,她掌權於我北秦沒有半分益處。往遠了數,帝家當年和我北秦有坑殺八萬帝家軍的血仇,三年前朕發軍南下,破大靖數座城池,大靖安寧公主和施家滿門皆歿於我北秦之手,以帝梓元的脾性,她定有揮師北上的一日。隻有莫霜回來掌權才讓王城安寧,無論如何北秦也不能陷入內亂之中,否則恐有滅國之危,朕的名聲比起北秦的存亡又算得了什麽。”

莫天憶起三年前軍獻城裏帝梓元的音容風采,一時有些晃神,眼底不知是敬服還是可惜。

當年帝家軍被坑殺在青南山果然是嘉寧帝和老北秦王暗中交易的結果。十幾年前大靖金鑾殿上曆數帝家之罪,其中一條就是勾結北秦,叛國叛民,如不是北秦王涉於其中,隻要說一句從未和帝家有任何暗中來往,足以讓當時的大靖朝堂陷入內亂。隻不過忌於帝盛天的傾世威名,即便是當時帝家已滿門被誅,老北秦王仍不敢走漏半點風聲,言北秦牽涉其中。

淨善在一旁聽得感慨不已,連連搖頭,見莫天已下定決心,遂拱手道:“陛下,臣這就去懷城,帶長公主回王都。”

見莫天麵上滿是倦色,已是虛弱得睜不開眼,淨善踟躕半晌,終是開了口:“陛下,臣已經給您煉製了三個月續命的丹藥,帶回長公主後,臣就要離開王城了。”

淨善雖是北秦國師,供奉於皇室,但來去從不受君王所掣。不過這個時候有他在宮中,無異於一道強有力的威懾,更能鎮住朝中那些魑魅魍魎。他在這個時候要離去,確實出乎莫天意料之外。

莫天睜眼,灼灼看著他,見淨善一臉坦然,眼底平靜無波,終是輕輕歎了口氣:“老師看著朕長大,輔佐朕多年,要去何處,無須對朕說。縱使朕死,朕亦能保證,朝內無人敢掣肘老師半步。”

淨善是莫天的授業之師,但自莫天登位後,便再也沒有這麽稱呼過淨善。

淨善古井一般的眼底終於現出點點溫情,他伸手替莫天把薄毯提了提,替他蓋住肩部,垂下身,低聲開口。

“陛下,您安心休息吧,您放心,無論付出什麽代價,我都會替您保住北秦。”

淨善掩下蒼老的眼,瞳中拂過悲涼之色。

縱使那人有一統雲夏的帝皇命格,我也會傾盡所有,護下北秦莫氏一族的血脈。

大靖帝都。

不論施府裏那位是什麽態度,國婚都在有條不紊地準備著。宮裏好些年沒遇上這麽隆重的喜慶事兒了,攝政王的婚事是欽天監監正擇的吉時,禮部龔老尚書備的儀程,各侯各府的主事人更是親自從自家的寶庫裏尋了好些壓箱底的奇珍來作為賀禮。

無論國婚後繼位的帝君是誰,有帝梓元這個帝家柱石在,未來十年內大靖朝堂必是帝家主宰無疑。

她的婚禮,對現在的大靖朝而言隆重堪比新君繼位。

韓燁聽到國婚後未有半句相言的態度被吉利踟踟躕躕送至上書房的時候,帝梓元批閱奏折的筆尖明顯地頓了頓,半晌才理了理挽袖,眯著眼問:“信送到涪陵山去了?”

吉利點頭:“是,侯君您的信是奴才親自送到帝家主手上的。”

吉利不知道帝梓元在信中寫了什麽,隻知道連帝位之爭都不過問的帝家主竟會連夜修書一封送到施府,留下了太子。

見帝梓元不再開口,吉利壯著膽子問:“侯君,您說帝家主能留住殿下嗎?”

吉利這些年陪在韓燁身邊,最是知道韓燁對帝梓元的感情,若是連帝梓元親自開口都不能留下他,難道帝家主就可以?

“我原本就不是要姑祖母留下他。”帝梓元望向窗外盛開的桃花,目光悠遠綿長,“隻是有些話姑祖母比我更適合告訴他。”

帝梓元話音落下不久,洛銘西在外求見的聲音便傳了進來。

帝梓元擱筆,親自下座相迎,這次國婚她最要感謝的是洛銘西,最對不住的也是他。為了助帝家重回朝堂,洛銘西殫精竭慮,到如今都未娶妻,這兩年入主內閣後更是兼顧朝堂分心乏術,眼見著婚事就給耽誤了下來,這次他被滿京城認定是她的婚配者,日後議親想必更難。當時她入洛府以實話相告求於他時,並未想到他一句都未多言便應承下來。

帝梓元心裏想著當日懇切相求之景,洛銘西已經近到眼前。他手裏抱著厚厚一摞折子,眉角帶著倦意,顯是忙於政事多時。

帝梓元親手替他調了溫茶放到他手裏,看他倦意稍緩才安下心來和他商量事務。洛銘西是為了這次恩科舉子的任職和下放而來,這些人是舉國選出來的賢才,將來必成朝堂肱股,每個人的才華施展和去向、以及將來的晉升都需要兩人細心商討。兩人商議了兩個時辰,對這些人的安置大抵有了底,俱鬆了口氣。

天已漸黑,吉利擺了吃食給兩人用膳。帝梓元瞧著洛銘西越發疲倦的臉,皺起了眉,有些怒意,“太醫院沒有盡心給你調理身體?我怎麽瞧著你的身子比過年的時候還要差了一些。”

都到了春日,洛銘西還是薄裘裹身,顯是更畏寒了。

“不是太醫院不盡心,隻是我這病根好些年了,畏寒又不是今年才有的,你擔什麽心?可別為了我斥責孫院正,他這兩年隻差住在我府上了。”洛銘西回得雲淡風輕,替帝梓元挑了一筷魚肉放到她碗裏。

帝梓元狐疑地望了他兩眼,見他一片坦然,稍稍心安。畏寒是洛銘西打娘胎裏帶來的病根,這些年雖未痊愈,但也未礙及性命,這些年他一直用好藥養著,雖是身體差了些,卻也安安生生的,沒出什麽事兒。

兩人和和氣氣地吃飯,從小到大兩人用膳時洛銘西都是緊著她的口味來,這些年也都習慣了。是以這頓飯快吃完了帝梓元才發現一頓飯下來洛銘西沒吃上幾口,全給自己挑魚肉了,一時有些不好意思,忙給他夾菜,“你老是給我夾菜做什麽,我自己來,你多吃點。”

洛銘西眼底仍是溫溫潤潤的,他笑著吃下帝梓元手忙腳亂給他夾的菜,掩下眼底的悵然,“照顧你吃飯的習慣一晃也有二十幾年了,以後怕是難有這樣的機會了。”

帝梓元已明心意,若韓燁留下,以後自然會有韓燁陪在她身邊。他不適合再以這樣的身份為她做這些事。

帝梓元何等聰明,自是明白洛銘西話中含義,她素來視洛銘西為兄,並未聽出他話中的深意,隻是有些抱歉,她微一沉默才擱下筷子問:“銘西,我如此胡鬧,你由得我?”

她如今所做的,對帝家和一心輔佐她的洛銘西而言,確實是任性至極。

洛銘西抬眼朝帝梓元看去,淺灰的瞳中霧染一片,竟連帝梓元一時都瞧不出裏頭的深意。

許久他端起小碗,替帝梓元盛湯,笑道:“我這幾日老是想起你出生的時候……”

帝梓元一愣,洛銘西把盛好的湯放到她麵前,“那一日說來也巧,我隨我爹去侯府走動,正巧碰上帝伯母生你,侯爺等在外麵焦頭爛額,見我和我爹來了,死命拉著我們陪他一起等,這一等就是一個晚上。你落地的時候侯爺對我說過以後你就交給我護著了……”洛銘西頓了頓,他抬眼朝帝梓元看去,所有情意深埋眼底,隻能瞧得出關愛之意,他一字一句緩緩開口:“你是我看著出生、看著長大的,梓元,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沒有什麽比你過得平安喜樂更重要。”

哪怕是我自己一世求而不得,情意深埋,亦比不上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