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他們半個月前就離開泰山了?”上書房裏,韓燁批閱奏折的手一頓,一滴濃墨落在奏折上,暈開糊塗的一筆,他卻絲毫不覺。
“是,殿下。”吉利小心翼翼回,“那邊的暗衛傳來消息,說是半個月前攝政王帶著洛相爺上泰山求醫,淨玄國師和帝家主束手無策,國師耗費了十年功元之力勉強為洛相爺續了三個月命。此後攝政王和洛相爺就留在泰山休養,前幾日暗衛再入國寺探訪,才發現攝政王和洛相爺早就不在寺內了。”
吉利瞅了瞅韓燁的臉色,繼續道:“殿下,泰山畢竟是國寺,攝政王身邊又一直跟著帝家的侍衛,咱們的暗衛隻敢在寺外守候……”
韓燁擺擺手,“無須請罪,有國師和帝家主在,大內的暗衛一入泰山隻怕就露了行跡,你們本就是保護,他們也不會為難你們。”
吉利連連點頭,“是,是,咱們的暗衛久不見攝政王和洛相爺出寺,按捺不住入寺探訪,寺裏的小沙彌攔下了他們,說攝政王帶著洛相爺早已離寺,讓他們也不必日日在山上守著,早些離去便是。”
“梓元身邊可帶了侍衛?”
“那小沙彌說攝政王和洛相爺走的時候就帶了一個叫心雨的丫鬟,一個侍衛也沒帶。”
見韓燁眉頭皺起,吉利又問:“殿下,可要暗衛繼續去尋攝政王……”
“不必了。”韓燁擱下禦筆,“她既然悄悄下山,怕是也不願再有人跟著。禦令各郡府好生管著轄內,別讓江湖盜匪恣意妄為,擾了百姓。”
“是。殿下,還有……”吉利應下,想到一事,卻不敢開口。
“還有何事?”
“殿下,禮部那邊一直在準備您登基和國婚的事兒呢,昨日龔尚書又來問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大靖朝堂已穩,韓燁無須再屈居於一王之位,朝臣們早些時候多番上書叩請他即位,是以冬至之時韓燁便在朝上定下了他登基和國婚的日子,恰都在下個月。
韓燁登基事關國祚,定是延期不得,可攝政王突然代天巡視西北,沒了皇後,這國婚可如何是好?禮部尚書龔季柘摸不清這一皇一後到底是個什麽打算,又不敢提著腦袋來問韓燁,隻得在吉利那兒打聽消息。
“告訴龔季柘,孤登基之日不改,即位之後國婚延遲。”韓燁神色不改,淡淡吩咐,卻難掩眉間疲倦。
吉利又應了一聲,低著頭問:“殿下,這延遲的時間……”
國婚非尋常人家嫁娶,皇帝登基後充盈後宮乃必為之事,朝堂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呢,雖說攝政王權勢通天,但天子的後宮總不能隻有一人。退一萬步,皇後之位就算暫懸,四妃總要立一立吧,若不然偌大個後宮,誰來管?韓燁正當盛年,後宮無人,豈不是笑話?
帝梓元在京城時尚可壓製這些勳貴,她一離京,又正值韓燁登基的微妙時候,蠢蠢欲動的世家們便多了起來。吉利作為禦前大內總管,雖說曾服侍帝梓元三年,可如今韓燁回來了,在朝臣眼裏,一朝天子一朝臣,吉利自然是歸在皇權這一邊兒的,是以近來向他打聽口風的人便有些絡繹不絕。
韓燁看了吉利一眼,眼神有些玩味。吉利被他這麽一瞧腿便軟了,連忙跪下道:“殿下,奴才可沒有二心,那些侯爺大臣們想著法子從我這兒套問攝政王的歸期,都被奴才給搪塞了,奴才也是擔心……”
“後宮之事,孤自有主張。”韓燁一拂袖擺,神情頗有些冷沉,“才安穩幾年,這些人的心思便大了起來。”
從龍之功皇權更迭的爭奪是代代皇朝都無可避免的事,韓燁如今萬民歸心,和帝梓元又龍鳳眷侶,可有些氏族和勳貴看得更遠,自是要為後一輩兒打算。
“起來吧,替孤擬詔。”韓燁略一沉吟,重新拿起了禦筆,眼底露出一抹深思。
梓元歸期不定,不敲打敲打這些勳貴,難以在登基後堵住這些人的悠悠眾口。
吉利連忙爬起來為韓燁磨墨。
韓燁筆尖微動,一應朝臣的升降外遣內調便落在了聖旨上。吉利瞅見聖旨上的安排,更是歎然。殿下為了攝政王不受朝臣口誅筆伐,可謂事事盡全了。
待韓燁落筆時,已是三更,連一旁候著的吉利亦覺得有些難熬。他瞧著韓燁眉帶倦色,正欲開口勸他回宮休息,韓燁卻起身朝窗邊走去。
夜深人靜,更聲傳來,偌大的皇宮安靜異常,韓燁獨立窗邊,那背影瞧上去說不出的孤寂。
吉利心底暗暗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也不知殿下和攝政王前輩子是遭了什麽冤孽,這輩子的姻緣竟如此艱難。
風拂過,仿若低吟。韓燁望著帝梓元當初離京遠走的方向,眼深如墨。
他做好了一切帝梓元回來的準備,卻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歸期。
軍獻城自被大靖收複後,守城一責便落在了施諍言身上,城內再度恢複了寧靜,但城池的修複遠非一日之功。施諍言領軍北伐的這一年裏,君玄一直傾君家財力修建城池,襄助城內無家可歸的百姓們重新安居樂業。
秦景當年帶來的背叛陰影也在君家一日日的努力下漸漸消弭,如今軍獻城百姓們待君子樓早已恢複了曾經的善意。在君玄的不懈努力下,君家在西北的百年善名總算得以挽回。
君家家大業大,君玄又賢名遠揚,北秦歸順後上君府提親的人絡繹不絕,君玄皆讓老管家禮貌地回絕了。回絕之言尤為懇切,道君玄早已受父命婚配,婚配之人雖叛國叛家,一身罪責無可饒恕,但他亦已亡於戰亂。人雖死婚約在,她此生亦無意再婚配他人。至於君家家業,日後自會從旁支中挑選子嗣來繼承。
這番言辭自君家流出後,西北氏族莫不感慨君家小姐跌宕的命運和性子的剛烈,再無人提起入君家提親之事。
又是半月,西北軍獻城,君子樓。
“不愧是西北第一樓,果然是好茶。”
君子樓二樓窗邊的黃金位置,坐著一桌客人。俊俏的江南公子、英武非凡的世族小姐,旁邊還立著個嬌嬌俏俏的小丫鬟。此時品著茶嘖嘖稱讚的,便是那瞧上去有些孱弱清瘦的公子。
“入口性苦,回味卻微甘,確實值得我們走這一遭。”
君玄走上二樓之時,聽到的便是洛銘西絡繹不絕的稱讚。
“偏遠小城,當不得公子如此誇讚。”君玄笑道,利落地走到兩人身旁,朝帝梓元頷了頷首才朝洛銘西看去。
“想不到洛公子竟是如此風流不羈的人物。”君玄眯著眼打量了洛銘西一番,坐下很是有些感慨道。
她和洛銘西一居西北,一居晉南,十多年間書信往返共謀大業輔佐帝梓元,今日卻是兩人頭一次相見。
“得見君家主,洛某更是無憾了。大漠風光西北人情,在我看來,都不及家主這一杯溫茶的情誼。”洛銘西舉起茶杯朝君玄抬了抬,眼底亦是老友的神交與感慨。
君玄端杯相碰,兩人以茶代酒,皆飲盡杯中之物,隨之相視大笑,才不過一會兒,兩人就一口一個“阿玄”、一口一個“銘西”的喚上了。
帝梓元在一旁瞧得有趣,連連搖頭。
“讓你準備的東西準備得怎麽樣了?”眼見天色已晚,帝梓元打斷了這對難兄難妹的敘舊,朝君玄問道。
“都準備妥當了。”君玄從袖中拿出一方文書,遞給帝梓元,“這是軍獻城和漠北十八郡的通關文書,拿著這個,哪座城的守衛都不敢攔你們。”
漠北十八郡是北秦歸順後劃分的十八城郡,這些地方曾為北秦掌管多年,如今由大靖管轄,為防原北秦子民暴亂,兩國百姓出入這十八郡都需要官府開出的驗明身份的文書才行。
帝梓元不能以攝政王的身份行走西北,便讓君玄為他們三人準備了出入漠北各郡的文書,以行方便。
“好了,時辰也不早了,銘西,我們走吧。”帝梓元接過文書道。
君玄怒道:“都這個時辰了,也不休息一晚再走?我和銘西相見恨晚,要聊上個三天三夜才夠呢!銘西,你說是不是?”
洛銘西眨著丹鳳眼連連點頭,“是啊,梓元,這麽著急做什麽,這君子樓我還是頭一次來,多待幾日也無妨。”
“若不是你們聊到停不下來,我們哪裏會耽誤到這個時辰。”帝梓元飛了君玄一橫眼,“我們要在五日內趕到林城,時間耽誤不得。心雨,服侍你家公子上馬車,他要是不肯走,你就給我把他抱下去,我赦你無罪。”
“是,小姐。”
這連月奔波,心雨早就背了主,對帝梓元的話唯命是從。帝梓元話音剛落,她便走上前一副要把洛銘西抱下樓的做派。
洛銘西駭得一跳,連忙從椅子上彈起來,風一般地朝樓下走去,臨下樓了還不忘朝君玄招招手,“阿玄,下次再來君子樓,你可得給我備上幾壇好酒,咱們可要秉燭夜談啊!”
“好!保管是咱們西北最勁道的好酒!”君玄大笑,見心雨追著洛銘西跑下樓後,臉上才露出一抹傷感來。
“他真的隻有兩個月時間了?”君玄看向帝梓元,“連淨玄大師和家主也沒有辦法?”
一個月前帝梓元帶著洛銘西從泰山下來後便一直微服民間,除了遊山玩水,便是禦令帝家各部到處尋找一個叫靈兆的小道士。
這小道士曾是北秦國師淨善的徒弟,長居北秦皇城,北秦歸降後他便離開皇城遊曆山水去了,天下之大要尋一個刻意隱藏身份的人何其之難。君玄動用君家所有暗線,也不過才查到他曾經出現在北秦大公主莫霜的屬城林城過。
帝梓元嗯了一聲,眼底的鬱色亦是沉重。她平時在洛銘西麵前不顯,可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靈兆遍尋不到,她又如何不憂心如焚。
見帝梓元就要下樓,君玄望了樓下已經上了馬車的主仆二人一眼,突然開口:“梓元!”
帝梓元停住腳步。
“再過五日,便是暄王殿下的登基大典,你若是現在回去……”
韓燁早已昭告四海,五日後登基稱帝,為大靖國君。
“我知道。”帝梓元打斷君玄的話,“他為帝,萬民歸心,是我大靖之福,我也能安心了。阿玄,林城路遠,銘西身子不濟,我要走了。”
她朝君玄笑了笑,轉身下樓,她步履堅定,神情間沒有絲毫遲疑。
君玄卻從帝梓元那一轉身的臉上,瞧見了一閃而逝的歉疚和遺憾,那是為那個五日後即將稱帝的人留下的。
君玄立在窗邊,看著帝梓元走上馬車,布簾放下,遮住了裏麵所有光景。馬車輕動,如來時一般悄然無聲地消失在去往塞北十八郡的官道上。
她輕輕歎了口氣,望了京城一眼,無奈地搖搖頭。
或許皇城裏的帝王這一生最大的榮耀與希冀,是他登基之時,身邊伴著的是此生摯愛。
可惜,造化弄人,這場盛世雖榮耀貴極,卻注定是遺憾收場。
五日後,大靖暄王韓燁於帝都上告於天,即位登基,號宣宇帝,宣宇元年啟。
也是同一日,漠北林城郊外的竹林小坊裏,帝梓元看著滿天焰火,遙望新帝登基的盛景。
她身後,竹林裏幾株長思花靜靜搖曳,散著幽藍的光澤,仿若迎接一個等待許久的主人。
長思雖擺,圓一遺憾,可惜這方竹林卻積灰已久,靈兆不曾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