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連瀾清來軍獻城的消息沒有刻意隱瞞,他拜祭施家陵墓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兒。雖北秦歸降,到底曾是敵國統帥,手下的侍衛仍然盡忠職守地把消息送進了將軍府。
施諍言聽到侍衛來報時,神情很是有些恍惚。許久,才淡淡道了一句“知道了”。
作為施家僅剩的人,他到底知不知道北秦統帥連瀾清就是他曾經的兄弟秦景,又知不知道當年施家和連家那一樁樁可悲的往事,再也沒有人猜得到了。
他沒有阻止連瀾清拜祭施元朗,也沒有阻攔他離城,此後許多年,亦沒有在君玄麵前提過連瀾清或是秦景一句。
這一年冬雪紛飛的時候,他抱著一壇子烈酒,去了青南城。
距離當年那場沉默的屠殺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就連五年前那場大戰的痕跡亦慢慢被歲月衝淡,城裏的百姓們臉上洋溢著安寧和恬淡,一切都在時光中褪色,這座城池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城外不遠處那座巨大的墳塚和那一座鐵血的孤墳。
白雪皚皚,天地一片寂寥。這是安寧戰死後,施諍言第一次來這裏。
他腰間別著一根染血的長鞭,冰天雪地裏,尚帶著人的餘溫。
“不是我不來,我是不知道,該和你說什麽。”施諍言坐在碑前,把墓碑上的積雪拂開,看著安寧的名字一點點露出來。
施諍言眼底露出一抹追憶,他看著墓碑:“現在我來了,你一定知道,我有很多話要告訴你。”
他把酒壇撕開,香醇的酒味在冰雪中尤為濃烈。
一雙修長素白的手接過酒壇,施元朗循著那手看去,整個人都愣住了。
那人把酒壇放在鼻尖聞了聞,挑了挑眉,爽朗地笑起來:“這是咱們十六歲的時候埋在山南城的那幾壇酒吧。我自個兒釀的,一聞一個準。”
她仰頭灌了一大口,烈酒濺落在衣袍上亦不顧,隻暢快地道一聲“好酒”後一把把酒壇遞到施諍言麵前,“給你,免得我一口喝完了你又埋汰我!”
“安,安寧。”施諍言隻是喊出這個名字,胸腔內便是一陣灼熱的疼痛。
“哎,是我。”酒壇又被往前遞了幾分,安寧眨了眨眼,“你還喝不喝了,不喝我一個人全喝了啊。”
“喝,喝!”施諍言接過酒壇,大口入喉,饒是他的酒力,都被這壇子烈酒灌紅了眼。
見施諍言被嗆得差點冒了眼淚,安寧嘖嘖兩聲,又接過他手裏的酒壇:“施小將軍,你這酒量怎麽不減反落,這點能耐可不像個沙場征戰的大將軍啊!”
“當年也就是你有膽子灌我的酒,這些年戰亂不休,軍中禁酒,我很久沒這麽喝過了。”一口酒下肚,施諍言繃緊的身體整個人都鬆了下來,他看向安寧笑道。
“那倒也是。”安寧挑了挑眉,往碑上一靠,懶懶散散的,抱著酒壇子說不出的愜意,“咱們這麽久沒見了,施小將軍,你升官兒沒有?俸祿長沒長啊?”
“這還用說,當然升了。”施諍言的眉高高揚起,“我如今可是西北第一統帥,怎麽樣,給你長臉吧,將軍。”
安寧一身混元功力得盡淨玄國師真傳,十三歲入伍,迎戰北秦悍將數十場而不敗,是大靖曆史上最年輕的將軍,比她皇兄還要早上幾歲。當年施諍言雖比她大上兩歲,軍功卻實打實不如她,還在她帳下做過一年副將。施諍言哪裏肯落這個麵子,後來逢戰必上,攢了一年的軍功才和安寧平級。當年他晉升為將的聖旨傳來時,不善飲酒的施少帥宴請軍獻城所有將領大醉三天三夜,還一時被傳為佳談。
“長臉長臉,瞧把你給嘚瑟的,要是我啊,早八百年就成三軍統帥了。本將軍不在,倒讓你小子撿了個漏,混成這出息模樣了!”安寧在施諍言肩上砸了兩拳,“來,大元帥,喝一口,今兒個本將軍給你慶賀慶賀!”
施諍言一口飲下,半點不含糊,“自然要喝,我掌了帥印還沒和人慶賀過呢,就等著和你喝這第一杯!”他見安寧又要接酒壇,手一縮不給她,突然有些賊兮兮的模樣瞧著她。
“怎麽,舍不得給我喝了?”安寧臉一板,鳳眼一瞪,很是有些威嚴的樣子。
“倒不是舍不得給你喝,我怎麽記得當年有人答應過我一樁事呢。”
“什麽事?”見施諍言笑而不語,安寧怒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婆婆媽媽的像個娘們!”
“將軍,咱能不能雅致一點兒。”施諍言像是被安寧這話給噎著了,“你好歹還是個公主呢。”
“公主又怎麽樣,能當飯吃,能當酒喝?”安寧不耐煩地擺擺手,“快說,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現在不說你就一輩子都別說了。”
“哎哎,我說我說。”施諍言一聽就急了,抱著酒壇子一下蹭到安寧麵前,“你還記得咱們在牛邙山和北秦大戰的那一次嗎?咱們躲在山洞裏逃命的時候,打過一個賭,你還記不記得?”
那一年安寧十六,施諍言十八。冬日漠北寒冷缺糧。北秦的一股盜匪突襲了山南城外牛邙山下的一個村落,搶走了村裏所有糧食。施諍言剛升了將軍,躊躇滿誌,他恰好去山南城換防,聽聞此訊後熱血地領著一支輕騎便追出了城。豈料搶劫村落的根本不是盜匪,而是北秦的正規騎兵,他們喬裝打扮搶掠就是為了引山南城守將出城誅殺,求個戰功。安寧本是為了賀他晉升,才特意從其他守城來此一聚,哪知途經城外牛邙山聽聞山上兩軍交戰,她直覺不對勁,急匆匆地領著近身護衛便上了山。一上山遇到重傷的大靖將士才知道是施諍言被困在了山裏,她當機立斷讓貼身侍衛回城求援,自己一個人苦戰了半日才找到重傷的施諍言。北秦鐵騎圍山死剿,勢要活捉兩人,安寧護著施諍言輾轉小半日才找到一個隱蔽的山洞藏著,等著城裏的副將增援。
那時候施諍言重傷,怕他熬不住,安寧一直和他說話打氣,那個荒唐的賭約便是那時候立下的,哪知道這麽多年了,施諍言竟然還記得,還是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提起來。
施諍言問起這個賭約的時候,眼睛晶亮亮的,瞧著這樣的他,安寧突然笑了起來,“我自然記得。”
“你記得啊!”施諍言一下就靦腆起來,像是回到了那年少年時一般,眼底有說不出的高興,“那時候我們兩個打賭,我要是比你先當上西北統帥,執了帥印,你就嫁給我做我的媳婦兒……”他像是不敢確定一般,又問了一遍,“安寧,你當年說的,還算不算數啊?”
十七歲的少時賭約隻是生死之時的一時激言,兩個人心底其實都明白。所以從牛邙山活著下山後,這麽多年從西北到皇城,從皇城到漠北,他們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件往事。
“安寧,你當年說的,還算不算數啊?”
七年後,施諍言成了西北統帥,他在安寧墓前,問出了這句話。
安寧彎著眼看著青年統帥,她的眼望進了施諍言那雙執著的瞳中,笑著回:“算數。”
蒼山飛雪,寂寥無痕,整個世界隻剩下安寧這句回答。
施諍言瞳中的顏色陡然化成了火焰一般絢爛,他從袖中掏出帥印,放在安寧手裏笑嗬嗬道:“安寧,給,拿著,我的聘禮,我帶著呢,就等著問你咱們當年打的賭還算不算數。”
安寧望著手裏帥印哭笑不得,立馬便是當朝公主一品上將的模樣:“你就這麽把帥印給兜出來了,胡鬧!”她摩挲著手中的帥印,彎著頭看著笑得合不攏嘴的施諍言,突然輕聲道:“萬一我要是不記得了呢?你怎麽辦?再兜回去?”
“沒事兒,我記得。”施諍言小心翼翼地把落在她發上的枯葉拂去,替她理好額間的碎發,認認真真回,“你不作數了也沒關係,我不娶你,我嫁進你的公主府做駙馬也成。”
施諍言的目光溫柔寧和,安寧握著酒壇的手緩緩收緊,她一口烈酒飲進口中,把帥印放進懷裏,“施元帥,你的聘禮我收了,趕明兒你跟朝廷說帥印丟了,讓他們再給你鑄一個送來。”
施諍言笑著點頭,眼底說不出的高興,“收了這帥印,你就是我媳婦兒了啊,哎哎哎,這酒我就帶了這麽一壇,給我留一口,好歹也算是交杯酒啊!”
安寧把酒壇扔給耍寶的施諍言,斜瞥了他一眼,懶洋洋問:“對了,你這元帥是誰封的啊?我那老父皇,還是……”
“先帝一年前駕崩,太子殿下已經登基繼承大靖國祚了。”施諍言輕聲回,看向安寧道。
安寧一怔,許久,歎了口氣:“父皇他,去了啊。”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望向帝都的方向,眼底拂過無數複雜的情緒,不甘,怨憤,孺慕,最後化為淡淡的思念。
“我小時候,他其實很疼我的。”她喃喃道,“他執著一世,希望他走的時候,一切都放下了。”
“先皇走的時候,是陛下守在先皇榻前,想必先王所執著的,也已經放下了。”
安寧點點頭,忽而問道:“皇兄繼承了皇位,帝家呢?梓元呢?他們如何了?”
“帝小姐尋到了親弟溫朔,她把靖安侯之位傳給了他。陛下登基後已經頒下聖旨,欲立帝小姐為皇後。”施諍言耐心地開口,把安寧關心的所有事一樁樁地告訴她。
“溫朔就是燼言啊,梓元她要做皇後了嗎?太好了。”安寧眼底隱有淚光,卻帶著滿滿的笑意,“真的太好了。”
她又飲了一口,懷中酒壇已空,她看向施諍言,“酒喝完啦,我要走了。”
施諍言沒有說話,卻輕輕地點了點頭。
“咱們那一年在山南城釀了不少酒吧?”
“恩。”
“下次來看我,再給我帶一壇吧。”
“我知道你喜歡喝,我又釀了很多,下次我帶給你。”
“我知道你肯來見我,一定是所有事都圓滿了。皇兄和梓元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來。”
“諍言,這輩子能遇上你,真好。”
“我也是。”
醉意襲來,施諍言緩緩閉上眼,他眼底,安寧笑著望著他,穿著一身銀白的戰甲。
那是五年前,在臨關分別的時候,安寧穿的那身戰甲。
世界漸漸安靜下來,墓碑前,酒壇散落,醇香的烈酒灑了滿地。
許久,施諍言重新睜開眼,空鳥絕跡,這石碑前,仍舊隻有他一人。
那方帥印安靜地放在刻著安寧之名的墓下,仿佛鐫著大靖公主最明媚的笑顏。
施諍言起身,朝來時路而去。
他想,他這輩子遇到安寧,不悔無怨。
如此一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