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書

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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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早,臨近早朝,皇城裏出現了久違的熱鬧。

這一年大靖王朝估計是走了黴運,從春闈舞弊案起就沒個好運道,江南水災,忠義侯府的驚天大案,太子遇刺,樁樁件件都是觸黴頭的渾事。這幾日初雪至,忠義侯被判了秋後問斬,百姓人人稱頌,萬事落定,總算給這多災多難的一年收了個好結尾。

百姓的頌德聲一出,天子便高興了,前幾日給那幾個奔波萬裏上京喊冤的將士賜了不少撫恤銀,甚至大筆一揮恩賜他們上殿還恩,這不,今日便正是這好日子。

其實這些不過是錦上添花,真正讓皇城內外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皆喜得合不攏嘴的其實是另外一件事——他們俊美無雙的太子爺也終於要正兒八經迎娶太子妃了。聽聞那太子妃人選,是當年太祖遺旨中擇定的帝家女。

時過境遷,十來載歲月,到如今能有這麽個結局,大靖上下,雖是唏噓不已,卻都覺得甚是圓滿。

不計當年是非曲折,這樁婚事若金口玉言被定下,言普天同慶亦不為過。

是以這一日朝臣皆都收拾得甚是清爽,個個威儀不凡,倍兒有精神。即便是平日裏不對盤的文武兩派大臣,今兒個在大殿外遇見了,那都是和和氣氣的。

早朝還未開始,便有不少眾臣靠近太子身旁,朝一身淺黃冠服的新郎官道了聲“恭喜”。太子麵色淡淡,嘴角噙著笑容,矜持而得體。

皇鍾敲響前,殿外突然傳來了一陣不急不緩的腳步聲。臨近大門處的朝臣看到來人,歡欣喜悅的笑容一下斂了下來。這種尷尬瞬間在回望的大臣中延長開來,來人尚未入殿,金鑾殿裏外已是靜默無聲。

韓燁心中明了,藏住眼底的情緒,轉頭,便看見任安樂一身絳紫朝服,施施然走了進來。

幸好這時間不太長,她剛行到右相身後站定,皇鍾敲響,早朝正式開始,眾臣伴著鍾聲跪下,山呼萬歲。

鍾聲落定,帝王威嚴的聲音如往常響起。

“眾卿平身。”

眾臣起身,觀著嘉寧帝的臉色甚是和氣,暗道今日陛下的心情看來不錯。

“昨兒個夜裏京城下了場大雪,朕起早觀了半晌,風景不談,琢磨著這是個好兆頭啊。”嘉寧帝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像這樣和朝臣在大殿上嘮嗑,也算是個稀罕事。

“陛下澤被萬民,得天眷顧,我大靖來年必定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說這話的是禮部侍郎,四十開外的年紀,很是富態。

“陛下,太後大壽將至,不如借著冬雪之吉為太後在裕德殿大辦一場,也好讓臣等借點皇家貴氣。”緊接著的是大學士張文濤,也算說了個應景的點子。

……

天子之言想來一呼百應,這才一會兒,各種宴席名目就給想了出來,反正是句句說進天子心裏頭。任安樂望著平日國難民危時屁都放不出來的大臣們此時生龍活虎的模樣,感慨了一句,想在金鑾殿裏生存,倒也是個技術活。

“眾卿之意皆為上佳,可交由禮部理個章程出來,今日早朝,朕還有其他事要議。”

嘉寧帝話音落定,趙福上前一步,尖銳的宣昭聲響徹朝堂裏外。

“宣青南城副將鍾海上殿覲見。”

“宣青南城副將鍾海上殿覲見。”

……

宣將入朝的諭令一聲聲傳往大殿外的石階下。眾臣滿臉肅穆,不一會兒,莊重有力的腳步伴著盔甲鏗鏘之聲在大殿內響起,最後停在了禦座下方。

“臣鍾海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鍾海身軀魁梧,戍守邊疆的將士又大多悍氣十足,他這麽一喊,頂得上半個大殿的朝臣,連地兒也給抖了三抖。

眾臣抬眼一望,暗暗咂舌,不愧是領著十幾個兵就敢上京告禦狀的人物,怕是大靖的領將中,少有如此悍勇之輩。

“愛卿平身。”嘉寧帝看著如此模樣的鍾海,也很是滿意,朝中得力的武將不多,此人深受皇恩,若是栽培栽培,日後定得大用。

他摸著胡子,神色越發和藹,“忠義侯為禍西北多年,得卿不懼權貴,舍身揭露,才為我大靖除了禍患,否則朕西北子民必無見天之日,卿大功於朝。趙福,替朕宣旨。”

嘉寧帝此話一出,眾人心底明了。看樣子陛下怕是要扶植鍾海替代忠義侯來接掌青南山的兵權了,一時間眾人望著大殿上昂首而立的黑漢子,眼底多了幾分熱切。

這可是手握重兵的新貴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青南城副將鍾海忠君護國,一身傲骨,朕甚喜之,今擢升其為二品龍威將軍,執青南城帥印,另賜黃金千兩,以示朕拳拳愛才之心。欽此。”

趙福聲音落定,瞥見朝下眾臣臉上欽羨之色比比,帶了抹笑意出來。一鬆一馳,一降一扶,製衡有道,陛下的權位才會穩若泰山。

“臣鍾海領旨,謝主隆恩。”鍾海上前一步,再次跪倒。

趙福走下禦階,將聖旨放在鍾海手中,噙著笑回到嘉寧帝身旁。

忠義侯的案子到此時總算是有了定論,如此之後,怕再也沒人會重提此事。

“瑞雪今至,朕今兒就著這個好兆頭,也讓我大靖雙喜臨門。”趙福剛走到禦椅旁,嘉寧帝的聲音就已響起。

眾臣精神氣一足,立馬擺正了臉色恭聽聖諭。盼了一早上,重頭戲總算來了。

不知何時起,太子已然垂了頭,神情漠然,那模樣實在不似個歡天喜地的新郎官兒。

任安樂看了他一眼,立得筆直,雙手負於身後。

“眾卿想必也知,早年太祖為太子定下一樁婚事,朕欲恭守太祖之禦……”

“陛下!”

嘉寧帝話至一半,被一道渾厚的聲音生生截斷,眾臣打了個激靈,不可思議地望著說話的人,這才看到剛才接了聖旨的鍾海竟然一直跪在殿下,手舉聖旨。剛才嘉寧帝急著宣布太子的婚事,倒一下子把他給忘了。

就算如此,打斷帝王言也是大罪,這粗莽無知的大漢,是不是也忒沒體統了些。

嘉寧帝麵色不虞,顧著這是自己剛封的大將,忍了下來,沉聲道:“鍾卿平身,退至一旁吧。”

哪知鍾海高舉聖旨,頭垂向地麵,一動也不動。

嘉寧帝失了耐心,“鍾海,既領了聖旨,便退下。”

“陛下。”沉默半晌,鍾海緩緩抬頭,手中聖旨仍高舉於頂,他磨著膝蓋向前一步,頭重重磕在青花石板上。

“臣身負重罪,於國不忠,於民不義,雖領旨卻不敢受陛下隆恩!”

此話一出,眾臣麵麵相覷,哪有這麽蠢的人,身在朝堂,誰沒有個半點過錯,至於在金鑾殿上當著天子和百官坦陳嗎?

“鍾卿,人孰無過,朕也是武人,知道武人意氣之爭時難免刀劍相向,朕恕卿無罪,今日我皇室大喜,卿退下吧。”嘉寧帝淡淡開口。

“臣重罪,不敢得陛下聖恩。”鍾海仍未抬頭,隻是伏於地上。

殿上氣氛有些僵硬,嘉寧帝何曾遇到過如此頑固的臣子,臉色沉下,拂袖道:“卿有何罪,道來與朕的文武大臣聽一聽,看值不值得卿不受皇恩!”

大殿上靜默無聲,眾臣望著地上跪著的人,倒也生出了好奇之意。

半晌後,鍾海緩緩抬頭,將手中高舉的聖旨輕輕放在地麵上,然後起身,整了整盔甲,後退兩步,筆直地跪在大殿正中央。

他以一種格外肅穆的姿態望著禦座上的帝王,帶著視死如歸的懺悔。

“陛下,臣曾誅殺我大靖一脈同根的袍澤手足,八萬將士埋骨青南山下。此大罪,天不能恕,地不可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