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代嫁
京城的雨一夜未停, 空氣裏帶著微涼。
沈珺意和沈君漓坐在正堂裏,手裏捧著廚房剛煮好的薑湯,小口小口喝著。
沈君漓喝完薑湯, 抬頭瞥了一眼屋外的大雨,道:“這雨還挺大,也不知桉兒他們找沒找到落腳的地方。”
沈珺意道:“有南遙扶風跟著, 定然不會叫桉兒淋雨,你不必憂心。”
沈君漓歎息一聲, 道:“隻是這京城怕要變天了。”
沈珺意卻未附和,垂下的眼眸裏神色複雜。
許久之後, 他才道:“無論這京城裏如何風雲變幻,我們隻要記著自己的身份,去做該做的事便可。”
此時,一座朱門紅牆的府邸裏依舊燈火通明。
“咳咳咳!”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微微弓著身子,艱難地咳了幾聲。
一隻手撫上老者的後背,為他順氣。
“老師,您還好嗎?”那坐在老者床邊, 一臉關切的人正是江溫行。
他今日先是將沈家父子召入皇宮吩咐了一些事情,待父子倆離開後, 他便換了常服,低調地走皇宮偏門來了太傅府。
隻是他來時,太傅將將睡下, 江溫行心疼太傅, 便在堂裏等著,直到太傅睡醒。
那老者咳了一陣, 終於緩過氣來, 蒼白著臉色往後靠了靠, 對江溫行擺了擺手,道:“老臣無事。”
這位滿麵病容的老者,正是輔佐了三代帝王的老功臣——太傅元啟。
元啟如今已到了耄耋之年,身子雖大不如以前,頭腦卻還清醒。這些年他雖常臥病塌,不曾出府,卻依舊關心著朝政,是以也知曉前幾日江溫行大張旗鼓將鄭雲及其黨羽一舉拔除的事。
江溫行的做法,元啟其實不太讚同。
這麽做雖然能一舉拔除毒瘤,也能殺雞儆猴,給朝臣威懾,可到底手段過於狠厲了些,難免會叫朝臣心驚膽戰,心裏有了其他的計較。
不過元啟卻未責備江溫行。
江溫行是他看著長大,並傾注了莫大的心血細心栽培的孩子,自然也最了解江溫行的性子。
江溫行看上去溫溫和和的,像一塊美玉,可這美玉中卻藏著棱角。
江溫行有先帝的仁慈,卻也有武帝的鐵血手腕,他能做一個好皇帝,卻也需要有人看著些。
若柔剛並濟,則是最好的,若殺伐過多,難免會走上暴君的不歸路。
不過他知道前些日子沈君漓回了京城,如今成了江溫行的左膀右臂。
沈君漓此人過去同江溫行一起上課時,雖然不太守規矩,可心裏卻跟明鏡似的,而沈君漓又最得江溫行信任,元啟覺得,有沈君漓在,便不用太憂心。
元啟望著麵前身姿挺拔的年輕帝王,心裏的閃過許多念頭,麵上卻一點也不顯出來,而是借著江溫行的力,緩緩靠回**的軟墊。
元啟舒了一口氣,問:“陛下今日造訪,有何貴幹?”
江溫行道:“今日來打擾老師,主要是有個問題想請教老師。”
元啟望著江溫行,等他繼續說下去。
“如今鄭雲一派已被除去,朝堂上許多職位空缺,朕想問問老師的想法。”江溫行道。
元啟眯了眯眼,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官員任職一事,老臣想對陛下說一句話,”元啟道,“物盡其用,人盡其才。”
“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江溫行重複地念了念這句話。
“陛下,老臣已離開朝堂多年,對於那些星秀之才並不了解,可陛下是每日與他們接觸之人,他們才能如何,適合何職,可擔何任,老臣想,陛下應當比老臣清楚。”
元啟自然知道雖然江溫行前來請教官員調動一事,可他自己心裏其實已經有了主意,不過是想安心而已。
況且江溫行一直都頗有自己的想法和見解,江溫行年少的時候,他尚且能以老師的身份提點幾句,可如今江溫行是帝王,坐擁江山,定然希望朝中之臣盡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江溫行來問他,是信任他,可他不能答,也不該答。
朝臣的升遷任免,乃國之大事,而那個決策者,隻能是江溫行。
江溫行思討片刻,漸漸品出元啟話裏的意思。
他在心裏歎息一聲,老師這是不願僭越,不願因此與他有隔閡啊。
有一刻,江溫行的心中泛起苦澀。
他想起之前詢問沈君漓時,沈君漓也是打著馬虎眼,讓他來問老師。如今想來,沈君漓怕也是察覺到不妥,不肯插手此事吧。
如今他雖貴為天子,可曾經的老師友人,如今都對他保留三分,不敢逾越半步。
他身邊有許多人,可每一個人都與他保持著距離,事實上,他是孤寂的。
江溫行雖心中五味雜陳,麵上卻依舊牽起笑,道:“朕明白老師的意思了。”
元啟點頭,靠在軟墊上閉上雙眼,養了會兒神。
身旁的人卻沒有動靜,像是還不肯離開。
元啟睜開眼睛,側頭望了江溫行一眼,問:“陛下可是還有話想同老臣說?”
江溫行猶豫了一陣,才道:“老師近些天可有收到皇叔的書信?”
他知道以前江聞會偶爾給元啟寄書信,所以便抱著試探的心態出此一問。
他雖然信任元啟,可心裏總有些不安。
元啟雖已離開朝堂多年,可在朝中一直都有威望。
他當下已經懷疑江聞有謀反之心,若元啟與江聞又有聯係的話,那就不好辦了。
元啟沒想到江溫行會突然問起這個,雖然有些困惑,卻還是搖搖頭,道:“老臣已經很多年沒有殿下的音訊了。”
自他淡出朝堂之後,江聞便再也沒給他寄過書信。
“……朕知道了。”江溫行默默鬆了口氣。
看元啟的神態,應當沒有說謊。
“今日打擾老師了,老師且安心養病,朕改日再來探望。”江溫行站起身,規規矩矩地對元啟行了個禮,才轉身離開。
江溫行走到停放馬車的偏門,掀簾上車,並對一旁的暗衛首領胡雲深道:“你上來一下。”
胡雲深點頭,跟著江溫行上了馬車。
車夫默默打起馬鞭,駕著馬車出了太傅府。
江溫行湊到胡雲深耳邊吩咐道:“從今日起,派人守在太傅府,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同朕匯報。”
胡雲深點頭,抱著劍挪了位置,坐到江溫行對麵。
江溫行輕輕掀起車簾的一角,望了一眼外麵熟悉的高牆樓閣,眸色微沉。
老師,希望我們不會有兵刃相接的一日。
江溫行離開後,元啟又捂著唇咳嗽了一陣。
他微微側頭,聽著屋外的雨聲,長長地歎息一聲。
以江溫行的性子,不大可能無緣無故問起江聞的事,況且江溫行方才問起江聞的事時,神色複雜。雖然他努力假裝鎮定,可元啟還是一眼就看穿了。
江溫行在擔憂,而他擔憂的事情同江聞有關。
元啟有些困乏地閉上雙眼,紛紛雜雜的往事湧上心頭,他皺起眉頭,呼吸變得急促。
有人進了屋子,下一秒,他便聽見婢女的疾呼:“老爺,您怎麽了?!郎中!快叫郎中!”
元啟費力地睜開眼睛,卻看不清東西,隻能聽見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喚聲。
他放在床邊的手握了握,才驚覺自己早已渾身是汗。
意識模糊之時,他似乎望見了先帝的身影。
那時先帝也是這般有氣無力地躺在龍**,拚盡全力給跪在床邊的他下了最後一道命令。
“他——留不得。”
元啟痛苦地閉上眼,汗水浸濕衣衫。
希望……是他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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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之時,雨終於停了。
樹葉上的積水沿著葉片滑落,在前青石板路上的水窪裏濺起漣漪。
有陽光透過漸漸散開的雲層,照進小院裏。
沈瑤桉感受到窗外的光亮,微微皺眉,翻了個身,將被子往頭上捂了捂。
她正在光怪陸離的夢境裏穿梭,忽地聽到一聲尖叫:“山神又來了!山神又來了!”
那叫聲尖銳又慘烈,瞬間將沈瑤桉驚醒了。
她坐起身來,就見青桃粉芸也醒了,正圍在窗前探頭探腦。
沈瑤桉揉了揉眼睛,問:“發生了何事?”
青桃粉芸聞言,轉過頭來,道:“姑娘你醒啦,奴婢們也不知道,但好像其他人聽見叫聲後都跑出去了。”
沈瑤桉將自己從迷糊的狀態脫離,迅速下了床,讓粉芸快速地為她梳好頭發,便道:“走,先出去看看。”
扶風依舊守在屋外,見她們出來,便道:“姑娘。”
沈瑤桉對他點點頭,便抬腳往外走。
四人走出小院,就見不遠處圍滿了人。
那些人大多也是蓬鬆著頭發,衣衫淩亂,應當是剛剛聽見叫聲就急匆匆跑出來的。
沈瑤桉走近人群,就聽見了他們的議論聲。
“山神怎麽又來了?這才過了小半年啊!”
“是啊是啊,上個祭品幾個月前才送上山,這麽快又要了嗎?”
“這可怎麽辦啊,老於家就這麽一個閨女……”
沈瑤桉皺起眉頭,一麵說著“請讓一讓”,一麵擠進人群往裏走。
人群的最前麵是一座小院,同他們住的那座小院規製相似,屋前也有一棵樹。
一個頭發半白的男子站在那棵樹下,手裏緊緊攥著一條紅布,雙眼通紅,渾身顫抖,像是在強忍著淚水。
他身旁還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那姑娘早已哭得滿臉淚水,她拉著男子的衣袖,不停地哽咽道:“爹……我不想做祭品!我不想……”
那男子的嘴唇顫了顫,想要安慰驚慌失措的女兒,卻一句話都說不出。
“哎,造孽啊!”沈瑤桉突然聽見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她聞聲望去,就見老婆婆和小姑娘站在不遠處,她們身邊還站著江溫遠、南遙和車夫三人。
沈瑤桉走到老婆婆身邊,隻對江溫遠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便問老婆婆:“婆婆,這是怎麽回事?”
老婆婆搖搖頭,道:“山神顯靈親點祭品,又有一個姑娘要被送上山去了。”
老婆婆將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是貼著沈瑤桉的耳朵,用氣聲說的,似乎生怕被什麽人聽到。
沈瑤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山神顯靈,還自己挑選了“祭品”?
真夠荒唐的。
可她看周圍人的神色,似乎都對此事無可奈何,又諱莫如深。
四周的議論聲漸漸小了下去,鎮民們搖著頭,神色哀涼。
隻有那個姑娘還在哭著,悲傷又絕望。
男子終於抬起手,顫抖著摸了摸姑娘的頭頂,嘶啞著聲音道:“我可憐的閨女喲……我該怎麽辦……”
淚水從男子通紅的眼睛裏流出,他的聲音帶著哽咽。
“哎。”人群前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歎息一聲,“走吧,去準備祭禮。”
沈瑤桉抬頭望了一眼說話的人,隻見他拄著拐杖,留著長長的山羊胡,頭發和胡子都是花白的,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衣裳,神色哀傷地望了一眼那父女倆轉過身去,朝人群揮揮手,道:“都散了,散了!去準備東西去,今夜若不能準時將祭品送上去,大家夥都得遭殃!”
人們漸漸散開,各自去忙碌了。
老婆婆走上前去,憐愛地摸了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姑娘的臉,道:“可憐的孩子啊……”
說罷,又搖著頭緩緩地往回走。
紮著小辮子的小姑娘跑上去,攙扶著老婆婆。
她的眼裏也有驚慌和不安,弱弱地問老婆婆:“婆婆,我會不會也……”
老婆婆連忙拍了拍她的手,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
沈瑤桉與江溫行對視了一眼,沉默地同老婆婆回了小院。
待將院門關上後,沈瑤桉才問:“婆婆,您之前說的落雲山上的山神究竟是怎麽回事?”
老婆婆轉過身來,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長歎道:“那山裏有一個山神,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顯靈,親自挑選祭品。誰家樹上被係上紅布,誰家的姑娘就是被選中的祭品,要梳妝好了,送上落雲山去當‘新娘’。”
“若是不按時送祭品上去,第二日不僅那戶人家會有血光之災,無一人生還,鎮上的其他人也會遭殃!”
沈瑤桉聞言,抱著手臂摸了摸下巴,她當然不信什麽“山神顯靈”那一套荒唐之辭。
不過挑選“祭品”,不滿意就殺人滅口,這倒是有股熟悉的味道。
沈瑤桉正想著,就感受到了一道目光。
她抬眸,對上了江溫遠的視線。
她在他的目光裏感受到了同樣的深思。
沈瑤桉將手放下來,道:“婆婆,我出去一趟。”
老婆婆神色凝重,道:“現在出去不得!外麵不太平!”
沈瑤桉笑了笑,安撫道:“放心吧婆婆,我讓他們跟著,不會出事的。”
說罷,便往外走去。
站在院裏的南遙扶風以及車夫交換了一個眼神,南遙同江溫遠一起跟了出去,扶風和車夫留在了原地。
沈瑤桉疾步朝方才那座小院走去。
那男子和姑娘還站在樹下未走,姑娘大概哭累了,一抽一抽地哼著,男子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察覺到有人走近,男子抬眸望向沈瑤桉,問:“姑娘有何事?”
“今夜令愛可是要被送上山去?”沈瑤桉道。
小姑娘聞言,剛剛止住的淚水又嘩啦啦掉了下來。
男子沉了臉色,道:“姑娘何必明知故問?”
“今夜我替令愛上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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