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二八六 最後的反撲(下)
趙遜接到趙寧的回信後,陷入了沉思。
趙寧在信中給出的方案很明確:直接給魏無羨下令,讓其馬上讓世家軍隊脫離跟河西軍地戰鬥撤回。
趙寧地意思很簡單,魏氏既然做了大晉的臣民,那就要執行皇朝地命令。不管魏氏自身有什麽算計,隻要他趙寧下了令,魏氏就必須依令行事。
做得了要做,做不了也得做。
哪有囉嗦地餘地?
片刻後,趙遜把魏無羨叫來,向他傳達了趙寧地軍令。
魏無羨的臉色不太好看,他沉吟片刻,忽而悠悠地道:“反抗軍的偏師還沒從南邊過去吧?”
去斷世家逃入漢中退路的偏師,莫說還沒有從長安南邊過去,跟長安正南的直線距離都還不短,如果秦軍現在行動,有充足時間攔下這支偏師,為長安城裏的王公貴族們贏得西撤機會。
趙遜眼簾低沉。
魏無羨的意思很明確:如果趙遜逼他,不讓魏氏趁機把世家軍隊推入絕境,那魏氏是有可能反水的。而一旦魏氏反水,還能成功退入漢中固守,靠著吳國支援對抗大晉皇朝。
“王師這一路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如今大軍全麵壓進,哪裏不是反手可得?”趙遜一甩衣袖冷嗤一聲。
他的意思也很簡單:
你魏氏在之前的戰鬥中已經出賣了世家,如果真的跟皇朝翻臉,皇朝便將此事公之於眾,屆時莫說你們阻止不了大軍征伐的腳步,魏氏也會徹底完蛋。
魏無羨不語。
趙遜沉聲道:“忠義之事,不可首鼠兩端!”
既然做了皇朝的臣民,那就恪守本分,為了一點私利罔顧大局、朝三暮四,無異於自陷死路。
半響,魏無羨喟然長歎:“我跟趙寧穿一條褲子長大,也曾並肩浴血互為後背,他就能這般不顧兄弟之情?”
趙遜冷哼一聲:“兄弟之情為私,家國大事為公,太子豈會以私廢公?魏帥,恕我直言,難道你會把兄弟看得比家族還重?比江山社稷還重?”
魏無羨默然片刻,不忿地道:“當此天下大變、皇朝危殆之時,我們為大晉做了這麽大的事,大晉怎麽就不能為我們考慮考慮?”
趙遜肅然道:“皇朝會善待魏氏,這毋庸置疑。
“但魏氏要認清楚,大晉之內沒有權貴階層,更不會存在利益集團,任何以此為出發點的算計,都是鏡花水月多此一舉!”
魏無羨再度沉默。
趙遜道:“事情緊急,晚一刻便會有無數革新戰士喪命,還請魏帥勿要耽擱,更不要因為此事而誤了獻國大功!”
魏無羨站起身來。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門口,忽又轉身,盯著趙遜看了半響,臉上青白變幻,好幾次欲言又止,見趙遜始終態度堅決沒留任何商量餘地,末了終究是什麽都沒說,拂袖奪門而出。
在魏無羨看來,趙寧此番給他下達這樣的命令,明顯不是為了河西軍戰士的性命,而是給要限製魏氏在皇朝的發展留下伏筆。
房中空無一人的時候,趙遜搖頭輕輕一歎,低聲自語:
“我現在總算是明白,魏無羨為何會止步於王極境後期了。。。。。。他永遠無望天人境。”
魏無羨能看到大晉眼下的革新大業,讓皇朝擁有了無與倫比的戰鬥力,但卻無法發自內心地相信,大晉皇朝會把革新一直延續下去,所以他心心念念的依舊隻是魏氏一族的榮辱興衰。
做不到真正胸懷天下蒼生,參不透天人之道的至理法則,格局上升不到文明高度並摒棄違逆大勢的私欲,又怎麽能扛起文明掌舵人的重擔?
。。。。。。
方閑率部追上了秦軍。
他追上秦軍的時候,對方正在前方跟河西軍激戰,更準確地說,是正在包圍聚殲掩護百姓、傷員轉移的小股部隊。
百姓太多,河西軍的車輛運不了,靠兩條腿走路當然比不上好幾個輪子,更何況秦軍中還有大量修行者,足以先行一步攔住隊伍。
方閑急忙跑到高處觀察,一眼便看出被包圍打擊的河西軍小股部隊,就是從富平縣戰場回撤的那支,韓樹、李青猴就在其中。
對方被包圍在一片狹窄區域內,隻能依靠一片小樹林苦苦堅持,攏共不過兩三百名戰鬥人員的隊伍,卻在被兩個團進攻。
戰士們的屍體倒了一地,還能戰鬥的人以樹木作為掩體不斷開槍還擊,而秦軍中的修行者已經開始組織突擊隊,馬上就要衝進去。
方閑看到了正在投彈的韓樹,以及他旁邊架著一挺機槍匍匐在地上射擊的李青猴,他倆周圍的戰士不時有人中彈倒下。
容不得遲疑,方閑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了戰鬥,而後第一個衝向了秦軍腹背。
戰鬥並不輕鬆,在方閑率部抵達的時候,秦軍就發現了他們的蹤跡,故而及時做出了反應。
戰鬥也沒有太過艱難,畢竟當麵的秦軍是合圍之勢,眼下被兩麵夾擊,方閑在付出一定代價後成功打破了對方的包圍圈,跟韓樹、李青猴再度匯合。
韓樹、李青猴本就是重傷員,剛剛又戮力血戰,傷勢難免加重,李青猴還能走,韓樹卻已經是站都站不起來。
而秦軍沒有撤圍。
差不多是兩個團對兩個團,秦軍被攻破了陣型卻不調整,這顯得很奇怪。但方閑知道對方為何這麽做:他身後可是跟著秦軍追兵的,隻要追兵趕上來,秦軍就有了絕對的兵力優勢。
所以秦軍不撤圍。
他們要的就是圍住方閑所部。
“東麵、南麵都是敵軍重點布防的區域,往北麵突圍!”方閑把韓樹扶到了一名修行者背上,讓對方背著對方,並讓李青猴在一旁跟著,他自己再度衝到了最前麵。
突圍耗費了一定時間,好在突圍成功,方閑把韓樹、李青猴等傷員、百姓送出了戰場。
“快走,不要停,能跑多遠跑多遠!”
方閑回頭掃了一眼戰場,眼瞅著追兵已至,秦軍正從兩麵攻擊前進合圍上來,連忙推了一把麵無血色無比虛弱,隻是在咬牙堅持的李青猴。
“這些人都瘋了!你怎麽辦?”李青猴見秦軍頂著火力往前,不由得一陣頭大。
“我給你們斷後!”方閑丟下這句話返身就走。
秦軍兵力優勢太大,周圍又沒有險要地形可供堅守,他帶來的部隊處境不好,現在他要指揮接下來的戰鬥,沒時間跟李青猴多說。
跑是不行的,部隊已經被秦軍纏住,輕易無法脫身,把後背留給對方是找死的行為,方閑隻能回頭應戰。
李青猴知道方閑留下來意味著什麽,如果是正常交戰方閑所部還有轉圜餘地,可世家軍隊裏的修行者太多,戰鬥打到最後方閑能脫身的機會很小。
但李青猴幫不上什麽忙,他看了一眼暈倒在修行者背上的韓樹,以及好不容易被救出來的傷兵和百姓,狠狠錘了一下大腿,帶著隊伍以最快的速度脫離戰場。
一路疾行,李青猴的體力漸漸透支,隊伍裏不斷有傷員跟不上速度倒下。他眼前看東西都不清楚了,仍舊緊咬牙關,背起一名腿部受傷的戰士繼續趕路。
李青猴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暈倒的,失去意識之前好長一段時間他的視野都模糊不定,很難看清東西。
不過,好像是碰到了前來接應的隊伍。
從病**醒來的時候是黃昏,斜陽燦爛的金輝灑滿院落,李青猴通過房門看到外麵人影幢幢,醫務人員在有條不紊的忙碌。
“這是哪裏?”李青猴轉頭虛弱地詢問旁邊的醫護兵。
“奉先縣。”回答他的不是醫護兵,而是另外一張病**的人,這聲音李青猴再熟悉不過,循聲望去,他果然看到了半躺著向他看來的韓樹。
見到韓樹還活著,李青猴大喜過望,不過他的笑容還來不及擴散就變成了焦急與擔憂。奉先縣緊鄰美原縣,而秦軍已經打到了美原縣,他們這裏並不安全!
如果他昏迷得夠久,那秦軍說不定已經到了眼皮子底下!
李青猴近乎是一驚而起:“我睡了多久?”
韓樹道:“兩天。”
李青猴:“。。。。。。”
這回他是真的差些就從病**跳起來了,兩天——美原縣城跟奉先縣城就隔了五六十裏,兩天足夠那群發了瘋的世家軍隊殺到這裏!
不過,最終李青猴還是沒有起身,因為他發現韓樹並不著急,是的,韓樹的麵容雖然凝重,眉宇間還鬱結著沉痛之意,但就是沒有焦急之色。
“情況怎麽樣了?秦軍打到哪裏了?方閑呢?他撤回來沒有?”李青猴炒豆子般拋出一連串問題。
韓樹微微低了低頭,很快又抬起來:“秦軍撤了,昨天撤的。”
“撤了?”雖然自己問了許多問題韓樹隻回答了一個,但這個答案讓李青猴無暇顧及其它。
世家軍隊一路來攻勢凶猛進展順利,河西軍不過是節節阻擊而已,對方暫時停下來休整一下李青猴能理解,撤了是怎麽回事?
“我現在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撤,但根據最新消息,秦軍的確是大規模後撤了。有可能是我們的援軍大股逼近,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麽原因。”韓樹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李青猴長吐一口氣,“撤了好,撤了就好。”
隻要對方後撤,那來日再想打過來就不是那麽容易,畢竟他們的援軍一定會來。
心情放鬆了許多,李青猴接著發問:“你還沒說,方閑怎麽樣了?”
韓樹再度低了低頭,這回他默然了很長一段時間,以至於李青猴都想到了最不好的情況,心情跟著沉重起來。
終於,韓樹低聲道:“方閑帶著的兩個團,隻有不到兩成趁夜撤了回來。。。。。。方閑,不在其中。”
說到這,他頓了頓,繼續道:“秦軍撤離後,部隊回到戰場,找到了方閑的。。。。。。他,已經犧牲了。”
李青猴怔了怔,隨即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世家軍隊的最後反撲中,戰死的河西軍將士多達數千。是戰爭就一定會死人,嚴冬不也是戰沒在官東城嗎?道理李青猴都明白,隻是朋友陣亡這種事落到誰頭上都不好接受。
李青猴南滿腦子回響的,都是他最後問方閑他怎麽辦的時候,對方那句簡短的回答。
我給你們斷後。
他跟韓樹活著回來了,而斷後的方閑卻永遠留在了那片戰場。
往後,李青猴再也不能當麵譏諷對方紈絝,而對方也無法再回一句土包子。
狠狠一拳砸在病**,李青猴麵目猙獰地低吼:“這群吃屎的世家權貴,我要殺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