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擎天柱倒 (三)
庫茲涅佐夫正準備躺下來休息一下,門又被敲響了。他沉聲說:“是總書記嗎?請進!”
門被輕輕推開,進來的果然是戈爾巴喬夫,現在的蘇聯的當家人。他讓保鏢守在門口,隨手關上門,盡量放輕腳步走向病床,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格西拉莫維奇,感覺好點了沒有?”
庫茲涅佐夫說:“這身板,好不了啦。弗拉基米爾,坐吧,不要客氣。這邊有水果,你也嚐嚐鮮。”
戈爾巴喬夫坐下,拿過一個蘋果心不在焉的削著,邊削邊詢問老元帥的近況。他的狀態是如此的糟糕,一不留神就割傷了手,鮮血直流也沒有發覺,直到把帶血的蘋果送進嘴裏才發現不對。庫茲涅佐夫輕聲問:“怎麽,這局麵還是沒有一點起色嗎?”
戈爾巴喬夫苦笑著說:“軍方死活不肯同意從東德和阿富汗撤軍————他們的底線是從撤富汗撤出大部份作戰部隊,這離北約的要求差得太遠了……此外,華國委婉的拒絕了我關於華蘇兩國重新簽訂友好協議的提議,甚至連我訪問北京的要求都沒有滿足。”說到這些,他心裏除了無奈就是憤怒,蘇聯立國數十年,還沒有哪一個領導人混得像他這麽窩囊的!鬼才知道他是不是衰神附體了,當這個總書記就像是為此前幾十年曆代領導人的蠻橫還債一樣,什麽倒黴的事情都讓他給撞上了!
庫茲涅佐夫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他雖然在養病,卻對時局拿捏得極準,早在蘇聯頹勢初顯端倪的時候就預感不妙,開始為蘇聯尋找出路。戈爾巴喬夫的嚐試是跟北約修好,停止軍備競賽,削減核武器,在改善跟西方國家的外交關係的同時也節省一些軍費開支,他一直為此而努力著。而為茲涅佐夫的對策恰恰相反,極力主張重新與華國修好,拉攏華國與北約抗衡。他很清楚,經過十幾年狂飆式發展,華國不管是軍事實力還有經濟實力,都已經相當雄厚,與北約或華藥正麵抗衡或許稍嫌不足,但是作為世界的第三極,已經很夠資格了,蘇聯如果能跟華國修好,能否得到華國的援助還是未知之數,但是壓力肯定會大減。他本人對華國的感覺還是挺不錯的,在華蘇蜜月期間曾盡心盡力的幫助過華國,與華國高層人物有不錯的私交,這些關係應該還能派上用場。在北約那邊連連碰壁之後,戈爾巴喬夫終於聽從他的勸告,向華國伸出了橄欖枝,隻是沒有想到華國會如此幹脆,近乎粗暴的拒絕了兩國重新修好的提議!如果是庫茲涅佐夫元帥出麵可能會有點兒效果,畢竟華國老一輩領導人對蘇聯的感情很複雜,至今對蘇聯懷有一些好感的人不
在少數,他可以將這些關係充份利用起來,為打破兩國外交上的堅冰鋪平道路,但是他的身體顯然不允許他參加如此繁重的工作了……
老元帥不無苦澀的歎了一口氣:“看樣子,蘇聯真的衰弱了啊,連華國都不把我們當一回事了。”
戈爾巴喬夫狠狠的啃了一口蘋果,說:“看樣子華國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庫茲涅佐夫默然,感傷不已。看到蘇聯變成這個樣子,他的心很痛,痛得像刀絞,像油煎。
戈爾巴喬夫接著說:“從去年以來,我國糧食產量和進口量都跌到了穀底,油價更是跌得厲害,軍火市場更被北約和華國不惜血本的擠壓……我試圖通過拋售黃金換取現金,結果北約馬上跟進,大量拋售黃金,把金價壓得極低,讓我們得不償失!現在哪裏都需要錢,可是錢從哪裏來?蘇聯已經快要喪失造血能力了!”
庫茲涅佐夫苦笑:“如果列寧同誌和斯大林同誌看到蘇聯墮落成現在這個樣子,肯定會氣得從棺材裏跳出來的。”
戈爾巴喬夫有些煩躁的說:“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跟北約約定的撤軍期限一天天的近了,軍方的態度仍然沒有半點鬆動,再這樣下去……”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知道這個老人肯定知道他後麵想說什麽。這個老人是蘇聯的擎天柱,當他還健康的時候,作為總書記,他總是心中不安,畏懼這個老人在國內無以倫比的影響力,惱怒他的固執,對自己的新思維和改革諸多阻撓,但是當這個老人倒下之後,他馬上就被排山倒海的壓力壓得透不過氣來,不止一次祈禱上帝上這個老人早日康複,好助他一臂之力,這種感情,跟一個叛逆的學生對一位嚴厲的老師的感情倒有幾分相似
。
庫茲涅佐夫花白的眉毛擰得緊緊,沉默半晌才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早些時候軍方就有人來看我,也是說這些事……”
戈爾巴喬夫腦門冒出一排黑線:“是博羅西洛夫那頭倔強的公牛?”
庫茲涅佐夫點一下頭。
戈爾巴喬夫緊張的問:“那你是怎麽回答他的?”
庫茲涅佐夫說:“我把他罵了一頓……他太愛這個國家了,以至於有時候會走上極端,希望你不要見怪。我會盡力說服軍方同意從東德撤軍,這一點我自問還是做得到的……其實從東德撤軍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四十二年前我們能打到柏林去,四十二年之後我們同樣還能打到柏林去,也許用不了四十二年!”
戈爾巴喬夫眼睛
濕潤了,握緊老人枯瘦的手,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庫茲涅佐夫喘了一口氣,說:“從東德撤軍不成問題,問題是,那幾十萬軍隊該怎麽安置?”
戈爾巴喬夫的眉頭又擰了起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幾十萬軍隊,放哪裏都是個大問題,遣散?軍方的忍讓是有限度的,如果他敢遣散這支勁旅,軍方的不滿馬上就會來個總爆發,到時候炮轟克裏姆林宮都不是沒有可能!但是不遣散,又拿什麽來安置他們?總之就是一個……大難題!
庫茲涅佐夫笑笑,說:“看樣子你是把這支軍隊當成負擔了。其實換一個角度,這支軍隊非但不是什麽負擔,還有可能為打破當前的困局提供莫大的助力!”
戈爾巴喬夫一怔:“這話怎麽說?”
庫茲涅佐夫說:“那五十萬軍隊都是我們的精銳部隊,哈特琴斯克兩次紅旗勳章近衛摩步師、坎捷米羅夫卡坦克師、塔曼斯卡亞摩托化步兵師……這些都是蘇聯的鐵拳,整個歐洲在他們的刺刀麵前戰栗了近半個世紀,如果我們將這些部隊撤回國,北約會開懷大笑;如果我們將這些部隊部署到遠東,北約首腦絕對會歡呼雀躍
!”
戈爾巴喬夫吃了一驚:“把這些部隊部署到遠東?那華國豈不是……”
庫茲涅佐夫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華國拒絕了我們的好意,我們有必要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們的力量,把這些部隊部署到到遠東去,正好加強遠東軍區的力量!華國對此不可能不作出反應,而他們跟北約的關係是如此的糟糕,北約做夢都想看到他們倒黴,一旦他們跟我們爆發小規模衝突,你猜北約會站在誰那邊?”
戈爾巴喬夫眼裏慢慢迸出一縷銳利的光芒:“北約有可能站在華國那邊把我們往死裏整,也有可能站在我們這邊,試圖拉攏我們對付華國!考慮到華國的軍事實力和經濟實力的增長勢頭太過恐怖,已經讓北約很不安,再加上此前幾場戰爭積累下來的恩恩怨怨,北約站在華國那邊的可能性最多也就四成,而站在我們這邊的可能性則有六成,畢竟北約絕對不希望在我們倒下之後,華國成為第二個蘇聯,繼續挑戰他們的地位!讓蘇聯與華國繼續鬥下去,誰也別想發展,這才最符合北約的利益!”
庫茲涅佐夫有些輕蔑的說:“那幫吸血鬼玩來玩去,不外乎就是這麽幾個花樣,被華國耍得團團轉,還在做著一廂情願的美夢……我們不妨向華國學一學,假意與華國發生小規模的衝突,製造出兩國關係緊張而又隨時可能修好的假象,以此
作為要挾,向北約索要資金。早在非洲之戰我們就用幾萬具北約士兵的屍體告訴了全世界,蘇聯與華國聯手是北約的噩夢,如果他們不想重溫一遍這場噩夢,就隻能乖乖掏錢。至於這些錢怎麽用,你心中有數吧?”
戈爾巴喬夫用力點頭,他當然心中有數。計劃製訂了一套又一套,可就是沒有錢,如果手頭上有充裕的資金,他肯定能大展拳腳,帶領蘇聯闖出一片新天地來!
“把這些精銳部隊調過去,在遠東地區的二線部隊全部撤回來視情況裁減或者壓縮編製……要做得隱秘一些,把士兵撤回來,保留部隊的番號和指揮部,讓那些被撤下來的部隊在遠東地區保留完整的架子,至少在番號上,我們在遠東地區的兵力一直在增加!北約肯定會上當的,我算是看透了他們,他們做夢都想坐山觀虎鬥!”庫茲涅佐夫有些氣喘籲籲了,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我最擔心的還是那些激進的將領,千萬要限製他們的權力,不能讓他們把手伸到遠東地區去,不然肯定會出大事!在作出對華國強硬的姿態的同時,還要加強跟華國的溝通,我們兩國之間並沒有什麽深仇大恨,走到今天這一步,說白了還是在鬥氣罷了,這口氣不可能鬥上一百年的,隻要我們在某些地方作些讓步,兩國關係回暖並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情……我們都太強了,如果當初一人讓一步,也許現在,我們還是同誌加兄弟
!”
戈爾巴喬夫認真的聽著,若有所思:“作一些讓步?在哪些地方作出讓步?”
庫茲涅佐夫沒有回答,反問:“華國最希望我們在哪些地方作出讓步?”
戈爾巴喬夫說:“領土問題!”
庫茲涅佐夫說:“對,那我們就在邊界劃分問題上作一些有限的讓步,把遠東地區地區一些沒有軍事意義、沒有礦產資源的地方還給他們……一小塊一小塊的還給他們,還個兩三萬平方公裏,他們心裏的怨氣就該消了。”
戈爾巴喬夫的眉頭又皺了起來:“華國並不笨,他們能接受這些沒有多少開發價值的土地嗎?”
庫茲涅佐夫嗬嗬一笑:“弗拉基米爾,你還是不了解華國人。沙皇用馬刀把遠東從懦弱無能的滿清手裏壓走,斯大林同誌強迫國民政府允許外**立,對華國來說都是永遠的恥辱。符拉迪沃斯托克、江東六十四屯、庫葉島……這些地理名詞就像一根根生鏽的鐵釘,一次次的紮著華國領導人的心口,他們做夢都想奪回這些領土,並不僅僅是為了資源,更多的是為了給曆史,給國民一個交代!”
庫茲涅佐夫接著說:“我們有限度的歸還一小塊領土,雖然不能讓他們滿足,但至少也讓他們嚐到了甜頭,他們肯定會想要更多,他們不敢跟我們動武,通過外交手段一小塊一小塊的從我們手裏摳是他們唯一的選擇,隨之而來的,必然是兩國關係回暖……這就是我們的機會!”望向戈爾巴喬夫,頗有些擔憂:“隻是,你們這一代領導人可要作好千夫所指萬民唾罵的心理準備了。政治的根本在於妥協,而妥協,從來都不是容易的。”
戈爾巴喬夫說:“隻要掌握好分寸,國民未必不能接受……如果他們真的無法接受,就讓他們罵吧,再髒的活也得有人去幹,不是嗎?”
庫茲涅佐夫的眼神多了幾許欣慰。這位總書記能否說到做到,他不知道,但是,至少他是盡力了。
又談了一些細節,不知不覺的,兩個小時已經過去了
。戈爾巴喬夫這才意識到談話已經談得太久了,老人已經萬分疲憊,趕緊起身告辭。在走的時候,他的步履比來時輕快了許多。
庫茲涅佐夫籲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眯了一會兒,精神似乎好些了,按電鈴叫來秘書,要來紙和筆然後讓他出去,坐起靠著牆壁,用枕頭當書桌奮筆疾書,起草幾封書信和文件。他起草的第一份文件是給國防部的,言辭懇切的向國防部的高級將領分析當前蘇聯的困難,要求他們體諒一下總書記的難處,不要在東德撤軍問題上設置障礙,畢竟現在蘇聯已經沒有能力維持在東德的駐軍了。這份文件半是勸說半上命令,以他對軍方的巨大影響力,軍方必然會服從的。接著,他給北京寫信,在信中回顧了兩國之間的友誼,對兩國決裂的原因作了中肯的分析,惋惜之情溢於言表。他在信中指出,如果兩國的蜜月能再長久一些,不管是蘇聯還是華國,都不會是現在這樣的局麵:得到蘇聯全力幫助的華國發展會更加迅猛,而得到華國作後援的蘇聯肯定能讓北約透不過氣來。大好局麵讓意識形態上的衝突給毀了,實在是可惜。他懇求華國看在老一輩革命家的份上,幫一把蘇聯,同時也是幫華國自己,畢竟蘇聯垮了對華國沒有任何好處。這封信長達兩千多字,寫完之後,他也快筋疲力盡了。收好筆後,他把秘書叫進來,讓秘書幫忙蓋上印章,然後用最快的速度發出去,又歇了歇,他才再次拿起筆,開始給博羅西洛夫寫信。這是私信,寫起來比較放鬆,無非就是一些勸慰、勉勵之類的話語,他很清楚這頭公牛隱藏在冷靜的外表下的暴烈性格,得防患於未然,用一縷溫情綁住這頭公牛的手腳,以免他壞了大局。隻是他實在是倦極了
,那張白紙在眼前慢慢的縮小,越來越遙遠,而手裏的筆越來越重,怎麽揮都揮不動……累了,太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鋼筆從手指間無聲滾落,在雪白的床單上劃出幾點黑點,那雙看透了世事滄桑的深邃的眼睛慢慢閉上,消瘦的臉神情平靜,還帶著一絲不舍,一絲牽掛。
十幾分鍾之後,查房的護士吃驚的發現,老人背靠著牆壁,腰杆挺得像刺刀一樣直,一股含而未張的英氣衝破老邁的軀體的束縛噴薄而出,仿佛又回到了二戰時期,正在接受上級的任務,隨時準備上陣與德軍血戰到底。隻是,老人身上已經沒有鮮明的生命痕跡。
1987年1月16日,庫茲涅佐夫元帥病逝。
蘇聯的擎天柱,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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