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上海灘

第137章 屬於他們的戰場

字體:16+-

卞中涵從屈氏紗廠開車離開後,幾乎是一路踩著油門,回到了台絲德朗路的那二層小樓。

正如秦定邦之前跟他說的,相對於市中心的繁華、江邊的熱鬧,這裏幾乎可以算是偏遠了。自打住到這裏,他都沒怎麽看過國府的警察巡街。於他而言,這簡直是一處絕佳的棲身之所。

他熄了火停了車,便趕緊奔回了屋裏,同時不忘鎖上院門,又鎖上了一樓的房門。

他沒開燈便直接衝上了二樓臥室,先是把厚厚的窗簾拉上,又把臥室裏的大衣櫃整個挪開。然後,他將櫃後的幾張並排貼著的良友畫報揭了下來,再把和周邊白牆刷成一個顏色的薄木板拆下,所有這些都移開了,便露出了他住進來不久後,就在牆上掏出的一個暗格。

他把藏在其中的一個箱子慢慢抱了出來,輕輕放到桌子上。那桌子離窗戶最遠,上麵有一盞台燈,還有一本《楚辭集注》。

他把帽子摘下來罩在台燈上,然後按開開關,這樣燈光沒法發散,就隻能照到桌麵上的一點空間。然後他打開那個箱子,先拿出藏在其中的一本密碼本,又取出裏麵的電台,有條不紊地給架好。

之後,他閉上眼睛。

隨後,傍晚他在秦定邦家沙發上看到的那張名單,就像照片一樣,在他的腦中被完整地衝洗出來,每個字,都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有一抹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把電台接上了電,然後把名單裏的所有詳細信息,還有晚上戰鬥的情況,以《楚辭集注》中所對應的密碼數字,一字不漏地,都發了出去。

精準,熟練,像一台工藝最精良的機器。

一發完情報,他就快速收起電台,手腳麻利地把一切複原,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

回到一樓,他靜靜地在餐桌旁坐了一會兒。然後拿起桌上先前秦定邦送給他的紅酒,倒了滿滿一杯。

暗夜如斯,他起身走到北麵的窗前,麵色平靜地朝著北方舉了舉酒杯。

仰頭喝光,不剩一滴——

如果一切正常,這消息,應該在那第一批人到達以前,就被接收到了吧。

兩天後,夤夜。

夜空淅瀝著濛濛的細雨,像那種無聲無息的撫摸,蠱惑著整個城市沉沉睡去。

卞中涵專挑了這麽個時候,開車一路過了蘇州河,直到停在了閘北的一處荒地。

這種濕漉漉的雨,本就是留人不出門的好手,此時又是深夜,在這麽荒僻的地方,四周當真是一個人都沒有了。

卞中涵下了車後,在車外站了會兒,隨後便從車裏薅著一個人的衣領子,將其扯出了車門。

那人雙手被捆在身後,嘴裏堵著塊破布,既沒了自由,也失了聲音。卞中涵將其一把摜到地上,那人尋不到平衡,前額一下搶到了地上,摔了個結結實實,嘴裏忍不住發出了幾聲嗚咽。

卞中涵沒去管這些,拍了拍手,然後挑著旁邊的一處長長的石頭坐下。

他抬頭朝遠處望去,影影綽綽的,能看到一處建築的模糊輪廓。

他知道,那是四行倉庫。

他早就想有這麽一天了,可終於讓他等到了。

他從兜裏摸出一盒煙,然後把煙全都掏了出來,朝著那處殘樓的方向,一根一根整齊地碼放在身旁的石頭上。

他把最後一根留給自己,點著,慢慢吸了起來。

暗夜裏,隻有他手裏掐著的一星亮,又隔著一層煙,他有些看不清地上趴著的那個人。

是在掙紮著的,肯定是不舒服的。

話說回來,被揍成這樣,又怎麽能舒服得了呢。

卞中涵是下了死勁,把能發的火、能撒的氣都發泄到了此人身上,除了怕失手提前奪了他命而沒用刀槍之外,卞中涵恨不得隻給他留了一口氣,隻為了好讓他能活著挨到這個地方。

這個井上畯,可真狡猾啊。

如果不是馮龍淵那晚告訴秦定邦井上畯的右手有傷,而且說他是醫院的,恐怕卞中涵很難將井上畯抓住。

但當時他恰恰正和秦定邦他們在一起,正好就從馮龍淵那斷斷續續的話裏,抓住了最緊要的關鍵詞,於是他第二天一早便跟手下傳達了這些特征,右手有傷,日本醫生。他的手下也很得力,就在昨天下午,便在要遣返的日本人當中,發現了個帶了幾本醫學書、右手還裹著紗布的可疑人物。而此時的卞中涵,也剛通過先前在偽政府任過職的同事,找到了井上畯的照片。

兩相核對,是此人,無疑了。

關於井上畯的身份,卞中涵並沒聲張,別人也隻當那就是個普通日僑。於是今天快下班時,卞中涵簡單扯了個由頭,便能將這人提了出來。

卞中涵剛來上海不久,就參與過整理憲兵隊遺留下來未及銷毀的部分檔案。彼時,他的好記憶力,卻變成了一個詛咒,他忘不掉了,那些罪魁的名字,那些泯滅人性的行徑,他都忘不掉了。

所以當馮龍淵說出“井上畯”這三個字時,他的那些記憶瞬間就又被照亮。他想給這樣一個人做個了斷,通過他的手,親自給個了斷。

而現在,他正有這樣的一個機會。

煙抽完了,卞中涵站起身,慢慢踱到井上畯身邊,俯身把那塊破布從井上畯的嘴裏扯了出來,確定這人還有氣息,才緩緩道,“都臨了了,你完全可以無聲無息地回日本。為什麽還想了這麽陰毒的招數?”

“臨了了?什麽叫……‘臨了了’?你真當……當真都結束了?”井上畯說話已經有些艱難,但是不耽誤聽出,他的漢語很不錯。

“你是怎麽中毒這麽深的,都到這時候了,還不死心?”卞中涵其實也有點好奇。

井上畯渾身劇痛,卻對這話不以為意,緩了口氣後幽幽道,“你們中國人,不要得意……忘形,一切,不會這麽輕易……輕易結束。”

“我們中國人怎麽樣,就不勞你操心了。”卞中涵在佝僂著的井上畯身邊蹲下,“可你,都死到臨頭了,就隻有這麽幾句話要說?”

“我說戰爭遠沒有結束……看來,你並不懂。”井上畯喉嚨裏咕嚕了一聲,冷笑著道,“我死了,隻是死我一個人,可是,我們還有其他人呢……你當戰爭隻有一種形式?你當戰爭……隻關乎奪人土地、索人性命,打下來的,就屠個城,打不下來的……就散播個瘟疫?戰爭的形式,可以有好多種……真正的征服,同樣,也可以有,好多種……”

“是啊……真有道理。你死了,你們還有其他人呢……”卞中涵沉默了片刻,隨後站了起來,“而且這世上,還有好些披了外衣的、做了偽裝的、甚至是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殺人於無形的戰爭……和征服。”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你應該算是你們中國人中的……有識之士了吧。”井上畯斷斷續續的話裏,竟似乎流露出了欣賞。

“我隻是個普通的中國人。”卞中涵看著遠處四行倉庫的隱約輪廓,“不過……就像你有我要你的命一樣,你說的那些‘其他人’,也會有屬於他們的命運。”

“他們回到了日本,會興旺發達……也會,會有用武之地!”井上畯此時突然希望那些回到日本的同僚,包括他之前的敵人,全都長命百歲,飛黃騰達。

“也許吧,但是時間,最終會對他們做出裁決。”卞中涵知道井上畯在得意什麽,這何嚐不是他這個成天遣返日僑的人,心裏橫亙的一根刺?

但天道昭彰擺在那裏,卞中涵偏要折了井上畯這最後的得意,“不過,你記著,你到下輩子都記著,你們戰敗了,敗得一塌塗地。是我們中國人,在偉大的抗日戰爭中,贏得了最終的勝利。”

“呃……沒有結束……”井上畯有些被這話刺激到,他用頭頂著地,身體搖晃起來,卻因為沒支撐住倒在了一側,繼續痛苦地喘息。

卞中涵平靜地繼續道:“即使我們國家這麽積貧積弱,你們最後依然是戰敗者。過去,現在,將來,不管在你說的哪種戰爭裏,看得見的,或是看不見的,每一條戰線上,都會有悍不畏死的戰士。我們不會永遠被動挨打受人奴役的。終有一天,這片土地,會找回她本應有的榮光,回到她本應在的位置。而那時,你所說的‘其他人’,即便還在,即便還懷著征服中國的幻想、做著征服中國的努力,也不過是,蚍蜉撼樹罷了。”卞中涵低頭看著蜷縮著的井上畯,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對他說道,“你們,永遠也不會,征服我們。”

井上畯已經沒力氣爭辯了,卞中涵的話紮得他難受,那其中所含的力量,更讓他不想去麵對,渾身劇痛已經讓他力竭了,“是嗎……?那我在天上……等著看了。”

“好呀,那就讓我,送你一程吧。”卞中涵附身扯著井上畯的衣領子,把這人的腦袋轉向了四行倉庫的方向,然後他從腰間拔出槍,比著井上畯後腦的位置,“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我想說的,你聽得懂麽?”井上畯使出渾身的力氣,做了最後的嘲笑,然後真就低聲說了一句,“お父さん、お母さん、弟,私が來ました。”

隨後,他便不再出聲,也不再掙紮,靜靜地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卞中涵冷冷地笑了,他怎麽能聽不懂?他當然聽得懂。大學班裏的那幾個日本人動不動就大放厥詞,就算是為了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麽,他也要學會日語。所以,憑他非凡超群的腦力和穎悟,繼法語之後,他就又會了一門語言。

井上畯,說的是——

爸爸,媽媽,弟弟,我來了。

嗬,看來魔鬼下地獄前,也要念叨一遍親人,希望和親人團聚啊。

可是那些死在他手裏的中國人呢?

他們在死之前,是否也有機會喊一聲,摯愛親人,等等他們?

卞中涵心中頓時生出一股複雜的恨,那恨有如實質,讓成百上千的畫麵瞬間湧入他的大腦,催逼著他沒做任何遲疑,便迅速扣動了扳機。

行了,已經多活太久了,上路吧。

一聲脆響刺破夜空,隨後的回聲**悠悠地傳向了四周,包括那個佇立在遠處的四行倉庫。

也不知那裏的英魂,能不能聽得到。

井上畯應聲倒地,如磕頭謝罪一般,跪到了四行倉庫的方向。

卞中涵收起了槍,沒再看地上的那具屍體。

他在那裏無聲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從懷裏掏出了那塊一直貼身帶著的懷表,默默打開。

四周一點光都沒有,其實什麽也看不見。但他卻清楚地知道,懷表蓋裏嵌著那張小照片上,那個像滿月一樣可愛美麗的女孩,仍然在朝他笑著。就像小時候一起玩耍、長大後一起憧憬的那樣,不變地朝他笑著。

那是他的小阿芷,他此生唯一的、最愛的芷妹妹啊。

不用光線,不用看到。

照片上的每根線條,都已經融進了他的骨髓裏。

他是想笑一笑的,但那笑卻如何也爬不上他的嘴角。終是咬了咬牙,合上了懷表,在上麵印下深深的一吻。

然後拉開車門,上車,駛回屬於他的戰場。

秦定邦肩膀的傷好了之後,隨梁琇一起去見了朱維方,這也是秦定邦和朱維方,第一次正式的見麵。

此次碰麵,秦定邦親自向組織表示,他可以盡全力提供幫助,如果需要,他甚至可以攜妻帶子,一起去後方,去戰鬥。

這些年秦定邦所做的貢獻,組織全都清楚,也早已把他當成自己的一員。但此時,內戰已箭在弦上,國民黨的槍口早已經對準了共產黨。秦定邦用好在上海的身份,比他到後方起到的作用更大。

隱蔽戰線上的鬥爭,是另一種形式的白刃戰。那些隱藏在暗處的無名英雄,和戰場上的戰士們一樣,冒著巨大的風險,無時無刻不與敵人鬥智鬥勇,甚至隨時隨地,會獻出自由和生命。比起後方,此時的上海,更需要像秦定邦和梁琇這樣秘密鬥爭經驗豐富的同誌。

這十裏洋場上風光無限的夫妻二人,如能繼續蟄伏在至暗之中,做著那不露鋒芒的製勝利刃,將會和其他那些在暗處的力量一道,於無聲處刺破黑暗,最終迎接光明的來臨。

與老朱見完麵,秦定邦和梁琇的車,路過了黃浦江邊。

已經是晚上,梁琇心情一直難以平靜。她有些想到江邊走一走,秦定邦便陪著她,一起下了車。

兩個人肩並著肩,就這樣無聲地走著。秦定邦耐心地陪著梁琇,隨著她的腳步,或快或慢,時走時停。然而沒過多遠,梁琇就站住不動了,有句話她在心裏憋了一路,幾經猶豫,還是說了出來,“老朱今天說的……”

“我都懂。”秦定邦笑著打斷了她的話。

“隻是……你說過你愛當兵的。”梁琇心下幾分失落和不忍。

“這麽久了,你還記得?”秦定邦抬手捂了捂梁琇微涼的麵龐。

愛當兵,是當年他第一次帶她去永順的辦公室,給她放唱片時跟她提的。那時的她,對“情”字尚且懵懵懂懂,而他,也才剛明白自己非她不可的心意。

“你沒法扛槍上戰場,會遺憾麽?”她希望和他並肩戰鬥,但也不想他留下遺憾。

“傻丫頭,我們現在,不就是在戰場上麽?”

秦定邦的話很輕,眼裏還帶著笑意。

梁琇的心,卻因這短短的幾個字,瞬間跳漏了拍。她仰頭看著秦定邦,看著他明亮的眸,看著他沉穩篤定的神情……

這是她最摯愛的男人,也是她最親密的戰友。

他們在共同的戰場上,攜手並肩,麵對著共同的敵人。

終於,梁琇也慢慢露出了笑顏,那笑裏,有釋然,也有更堅定的信念。

秦定邦知道梁琇讀懂了他的心意,張開手臂,輕輕將她攬入懷中。

夜風起,吹皺一江水。

那風緩緩掠向上海灘,穿過城市的每個縫隙,鬆動著每一處腐朽。

他們二人就這樣靜靜站在江邊,不約而同地,一起向北望去。

夜晚的黃浦江邊,行人如織,燈火輝煌。

滿目是人滿為患的歡場,繁華林立的高樓。

人間極樂之地,也不過如此了。

但這浮靡,卻隻是一層不堪探究的虛華。

如果,這層花團錦簇被一把撕掉呢?

撕掉之後,又是什麽?

恐怕之後所見,才是這一切真實的底色——

越繁華,越荒涼。

高樓之後,是朝夕不保的弄堂煙火;

弄堂之外,是仍在傾頹的廢棄工廠;

工廠旁邊,有衣食難濟的無數流民;

流民身後,是滿目瘡痍的大片國土……

翻開華夏五千年曆史,有幾頁,能被欺淩**、淪落至此?

該翻頁了。

是時候革故鼎新,也該讓萬象回春了。

而此時,向北,再向北。

那裏正醞釀著前所未有的反攻力量——

要在這片榮耀過千年的國土之上,進行一場決定整個中國命運的決戰。

那已成氣候的燎原之火,終將以摧枯拉朽不可阻擋之勢,改天換地,扭轉乾坤!